茶水太烫，张南北接过后，小心翼翼地把杯子放在了脚边的地上，这才抬起头，一脸认真地对着刘正茂说：“刘知青，上次你让我拟一份卫生院需要的医疗设备清单。我按你的意思，先照着省人民医院的标准弄了一份，可一看需要的器械实在太多，价格也太贵，根本负担不起。后来我又特意跑了一趟县医院，请教了那边的老医生，重新拟了一份更实际些的清单。我今天过来，就是想请你看看这两份清单，听听你的意见。”
说着，张南北从随身带的帆布挎包里，掏出一叠厚厚的、写满了字的信纸，郑重地递给了刘正茂。
刘正茂接过来，随手翻了翻。纸上密密麻麻列着各种医疗器械的名称、规格和预估价格，看得人眼花。他合上清单，诚恳地说：“张医生，不瞒您说，我对医疗这一行是真的一窍不通，实在给不出什么专业意见。我的想法是，咱们未来的樟木卫生院，肯定没法办成那种大而全的综合性医院。但我们又必须有自己的特色，才能真正服务好社员。所以，咱们得结合农村的实际情况来办院。”
他顿了顿，整理了一下思路，继续说道：“我个人有个初步想法，说出来您先听听，看看是否可行。”
“我觉得，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会是人口出生的高峰期。而咱们农村社员的老习惯，产妇大多还是在家待产，请接生婆帮忙。这种比较原始的方式，风险大，导致婴儿和产妇的意外情况不少。如果我们卫生院能重点建一个好一点的妇产科，服务周到，收费又合理，您说，附近大队的产妇们，会不会都愿意到咱们樟木卫生院来生孩子？”
张南北愣住了。他完全没想到，刘正茂这个还没谈对象的小伙子，竟能想到办妇产科这一层。他心里暗暗吃惊，不由问道：“刘知青，你的意思是……咱们樟木卫生院，以后主打妇产科？”
“这只是其中一个特色方向。”刘正茂进一步解释道，“还有，农村里干农活、搞建设，体力活多，容易发生各种意外伤害，骨折、外伤肯定少不了。所以，我觉得咱们卫生院的另一个发展重点，应该是骨伤科和外科。把这两个专科搞好了，做出名气来，就能形成我们自己的风格和优势。”
“当然，”他话锋一转，“卫生院最基本的日常服务功能也不能少。社员们有个头痛脑热、感冒发烧的，肯定得来卫生院拿药看病。所以，普通的内科、门诊也得有，而且水平不能太低。”
刘正茂说完，目光平静地看向张南北，等着这位经验丰富的医生消化这些想法，并提出他自己的专业建议。
令刘正茂有些意外的是，张南北似乎并没有太多自己的主见，他完全是刘正茂怎么说，他就准备怎么做，几乎是把刘正茂的话当成了大队的最终决定来执行。
“刘知青，你之前说过，让我去省城大医院请退休的医生来卫生院坐诊。那……我是不是就主要邀请妇产科、骨科、外科，还有内科的医生就行了？”张南北几乎是拿着“任务清单”在核对。
“不完全是。”刘正茂耐心地引导他，“除了这几个主要科室的医生，我们还需要药剂师、检验员。另外，其他科室，比如儿科、中医科，如果有名气大、水平高的退休专家，也可以试着邀请。我们卫生院虽然规模小，科室不全，但可以请这些专家每周固定一两天来坐‘专家门诊’。这也能成为我们卫生院的一个特色和吸引力。”
“刘知青，你还说自己不懂医疗，”张南北听完，不禁感慨，“你想得比我这干了半辈子医生的人还周全、还长远。”
“我也就是平时去大医院看病，多留心了点，根据看到的情况瞎琢磨的。”刘正茂谦虚地摆摆手。
“那我……具体该邀请多少位医生才合适呢？”张南北自己心里确实没谱，连这种具体数量都要问。
“张医生，具体需要多少位专家，这得由你根据卫生院的实际规模、病床数量、以及我们预计能服务的人口来综合判断。我只能给你一个原则。”刘正茂知道现在这个时期，是请老专家最好的时机，成本相对较低，“你去邀请退休专家的时候，可以直接告诉对方：只要他们愿意来，我们樟木大队卫生院，按照他们退休前的工资标准，上浮百分之二十发放报酬。并且，包住宿，管伙食。”
他深知，再过二十年，想请这个级别的专家，恐怕就得是年薪制，还要附带各种优厚条件了。现在，用这点“实惠”就能请到人，算是抓住了时代的机会窗口。
“行！有你这句话，我心里就有底了。我就按你说的去跟他们谈。”张南北从刘正茂这里得到了明确的政策支持，对新卫生院的未来一下子充满了信心，腰杆似乎都挺直了些。
“张医生，你回去后，结合我们刚才谈的特色办院思路，重新拟一份更符合实际需求的设备采购清单。另外，时间上要抓紧，”刘正茂给出了明确的时间线，“最好在六月底前，把确定能来的医生名单定下来，让他们七月份就能正式到岗，参与筹备。八、九两个月，完成所有开业前的准备工作。咱们的目标是，十月一日国庆节那天，樟木大队卫生院正式挂牌，开门接诊！”
这条清晰的时间线，让张南北的工作目标一下子变得具体而明确。
“好！我明白了，我马上按你的指示去执行！”张南北像是接到了军令状，立刻站起来准备告辞。
“张医生，还有件事，”刘正茂叫住他，特意交代道，“你外出联系医生、洽谈事情，如果需要差旅费用，就直接去找大队会计马算盘。如果我不在大队，你就找何福营副大队长签字批条子。”他知道张南北为人实诚，有些程序上的事可能抹不开面子，所以提前给他铺好路。
“对！刘正茂要是不在，你尽管来找我！”何福营在一旁很痛快地接话。
“好，好！谢谢，谢谢两位领导支持！”张南北感动地连连拱手，这才转身，迈着比来时轻快了不少的步伐离开了。
等张南北走远了，身影消失在夜色里，何福营才收回目光，带着点疑虑问刘正茂：“刘知青，你觉得……张医生这个人，真能管好一个卫生院吗？我总感觉他……太实在了，少了点魄力。”
“现在下结论还早。”刘正茂沉吟道，“万事开头难，先让他按照这个思路做起来，咱们边干边看。毕竟大队里只有他懂医术，暂时也找不出更合适的人选。如果以后发现他在管理上确实吃力，咱们再考虑给他派个能力强、懂协调的副手，辅助他工作。”
“大队现在缺的就是能力强的人啊！”何福营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要真有这样的人，你派给我用用呗，我这边都忙得脚打后脑勺了。”
“可以啊，”刘正茂也笑了，随口提了个名字，“你看周安北怎么样？那知青我看挺机灵的。”
“他啊？”何福营一听，马上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那人精得有点过头了，心思太活络。我用他？我可不敢，怕到时候指挥不动，反倒给自己添堵。”
“刘哥，你想用周安北？”旁边的刘子光闻言，也立刻插话进来，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赞同。
“我就是觉得他看起来脑子转得快，咱们大队又缺人，想着是不是能让他做点具体事。”刘正茂解释道。
“刘哥，你是不知道，”刘子光压低了点声音，“这人真如何哥说的，太精太滑，不实在，不让人放心。你知道上次你被敖淌梅那伙人抓走，最先得到风声、知道是敖淌梅在背后搞鬼的人，就是周安北。可他呢？既想把消息透出来卖个好，又怕被敖淌梅报复，自己不敢出头，最后是撺掇着方立云去当‘替死鬼’，把消息告诉老王的。这种又想捞好处、又怕担责任、关键时刻拿别人顶缸的人，咱们最好离远点，更别说重用了。”刘子光把话说得很直，明确表示反对。
刘正茂听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原本也只是个模糊的念头，既然大家都觉得这人不可靠，那就算了。“行了，这事还没定，就是我随口一说。你们心里有数就行，别在外面乱传。”
“放心，我们晓得轻重，不会出去乱说的。”刘子光保证道。
这时，袁洪钢觉得干坐着聊天没劲，提议道：“光扯谈有啥意思，来，打扑克！输了的钻桌子！”
刘子光立刻响应：“搞升级！我和刘正茂一伙！”
“你想得美！谁要跟你一伙？”袁洪刚马上笑着反驳。
气氛一下子又轻松活跃起来。四个人嘻嘻哈哈地开始搬桌子，摆凳子，分边捉对，一场“厮杀”就此展开。小小的堂屋里，很快便响起了洗牌声、叫牌声和偶尔爆发的笑闹声。
次日，天还蒙蒙亮，华潇春就早早起来了，为接老冯头来家里住做着最后准备。选择今天去接人，华潇春是悄悄请人看过“日子”的。据说是黄道吉日，尤其早上七点到九点更是吉时。
如今“破四旧”、反对封建迷信的风声正紧，经历过不少风浪的华潇春不敢明着找人“择日子”，但骨子里的传统观念根深蒂固。尤其是为了儿子刘正茂的前程，她宁可信其有，不敢有丝毫马虎。
家里正好有许二娃这位砌匠和王再进这位木匠，他们都是按老规矩拜师学艺出来的正经手艺人。按照中国几千年的行当传承，这两个行业的师傅，都必须熟知皇历和各种传统习俗、禁忌。华潇春私下里找他们两人商量、推算，最终才定下了今天这个“好日子”。
其他人不知道的是，华潇春还悄悄通过大队里相熟的妇人，打听到了老冯头的生辰八字，同样暗中“测算”过，确认老冯头的“八字”不会对刘正茂的未来事业犯冲。这事，连刘正茂自己都不知道。在华潇春心里，儿子就是天，一切都必须以儿子的前途为重，容不得半点闪失。
七点多钟，郭明雄和刘昌明如约联袂而来。刘昌明是昨晚才得知消息，听说刘正茂要把老冯头这个“五保户”接回家赡养，他吃惊不小，路上就忍不住问郭明雄：“明雄，刘正茂这是唱的哪一出？”
“我昨天也问过他，没啥特别原因，就是看到老冯头日子过得艰难，起了善心。”郭明雄解释道。
“要真是这样，那咱们大队可得好好宣传宣传，树个典型，让大家伙都跟着学学！”刘昌明提议。
“没必要刻意大张旗鼓地宣传，”郭明雄摇摇头，“否则容易过犹不及，让人多想。这事，咱们慢慢来，从我们干部自身做起，带动大家一起多做善事，积善成德，未来咱们樟木大队的风气自然会越来越好。”
他们来到刘家时，这边早已准备妥当。华潇春见他们来了，立刻上前说道：“郭支书，刘队长，人都齐了，咱们这就去接老冯吧。接回来，正好一起在我家吃早饭。”
之所以这么赶时间，是因为华潇春心里记挂着不能错过“吉时”。
“好！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出发！”郭明雄大声响应。
在刘家等候的众人立刻行动起来。华潇春和老王率先走出门，郭明雄和刘昌明紧随其后。更有意思的是，刘子光、袁洪钢、何福营、刘正茂四个人，抬着一架临时绑好的简易“轿子”——就是用两根长扁担，中间牢牢绑上了一张结实的靠背椅。
冯婷、李慧、李娟、序伢子、许二娃、王再进等一干人，也都兴致勃勃地跟在后面，要去瞧这个热闹。
这支队伍走在去老冯头家的村路上，引得早起在外面干活的社员纷纷侧目。看到大队支书和大队长亲自领头，后面还跟着那么多人，抬着“轿子”，大家都好奇地围拢过来。一打听，得知是刘正茂家要去接孤寡老人老冯头回家奉养，不少社员也被这份善心感动，自发地加入了队伍。
队伍越往前走，规模越来越大，竟走出了一种声势浩大、喜气洋洋的感觉。
虽然老王提前做过工作，华潇春也亲自上门和老冯头谈过，老冯头心里已有准备。但事到临头，他还是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住到刘家去，究竟是福是祸，他心里实在没底。
门外传来一阵喧哗，接着，大门被推开了。老冯头抬头，第一个走进来的人竟是支书郭明雄。他强行压下心里的不安，拘谨而恭敬地招呼道：“郭……郭支书！”
“老冯！”郭明雄声音洪亮，既是说给老冯听，也是说给门外看热闹的社员们听，“我和昌明受刘家母子的委托，专程来给你道喜！刘家母子亲自来接你去他家养老，这是天大的好事！老冯，你尽管放心，大队党支部坚决支持华潇春同志和刘正茂同志的义举！你以后啊，就安心在刘家享福吧！”
“我……我自己还能动，去给刘家添麻烦，是不是……不太好？”老冯头到了这一刻，还在犹豫。
这时，老王从门外走了进来，对老冯头说：“老冯头，都到这节骨眼上了，你怎么又犹豫了？我前天不就跟你说得明明白白吗？刘正茂那孩子是实打实的好人，他母亲华潇春也是心地善良。你安心住过去，保管能安享晚年。别多想了，跟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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