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只摔成糊糊的妖邪。
天地从未归于寂静,苍莽群山渐行渐远,有一阵风穿过渝州城潮湿的弄堂,在某户熄了炊烟的老屋窗棂上,短暂地停留下来。
最后打了个旋,消散在晨雾里。
像一句来不及说出口的告别,也像一声终于抵达的叹息。
姜云清急忙扶住夏长缨,差一点,他就比那只妖摔得更快了。
鏖战数夜使他体力透支,却是因这股风的到来感到兴奋,他就知道,天意果然站在他们这边。
当南初七喊出明芃的名字时,他们也回头和他对上了目光。
这还有啥好说的。夏长缨站稳了,当即直指招摇:“孽畜,提头来见啊!”
南初七先是一愣,不知是看到自己并非孤军奋战,惊觉世间总有坚不可摧的奇迹,还是夏长缨的语调与从前一模一样,相似得让他眼眶生热。
谁都没有慌乱,没有因满目疮痍而颓唐,反倒是总能以更盛的锋芒去斩未尽之敌,还有,始终如一真的很有意思。
他记得要向夏长缨祝贺晋位,大狼山没机会,怕现在也来不及,他说了声恭喜。
人嘛,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确是洒脱。
招摇没来由地战栗发笑,从每一片尚未崩裂的碎片里同时渗出,密密麻麻,令人耳鸣。她缓缓褪去镜躯,带着濒临崩溃的回响,原是镜中人脸都在随之尖叫,却遮不住她逐渐癫狂的笑声。
刹那间,整座妖塔摇晃不已。招摇环视众人,看这所谓的正道,连围剿都摆得如此端正庄严,笑他们阵守正途时,数不清底下垫着多少血。
也好。
既然护无可护,那便举业成灰。
招摇就用这一场荒唐,为她自己送行。
她不曾踏步,以她所立之处彻底四分五裂,巨响崩断最后的筋骨,惊呼声会比失重来得更快。
所有地砖皆在同一瞬间垂直坠落,夏长缨脚下侧翻,他猝不及防,整个人被甩向断柱,仓促着横剑,金石交击时,他看见南初七勉强撑起,唐沂再一次拉住了他。
唐沂和唐多令一起把人拖拽上来,南初七跪倒在霍珣脚边,指尖因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只是此地又能坚持几时,妖塔传来持续不断的塌陷声,每次撞击都在加速它的瓦解,这层台阶根本支撑不住四人重量。
大大小小的砖块倾泻而下,就在远处,池苑正试图推开压着秦昭落的断梁,而更多人旦夕之危。招摇催动妖塔底层沉淀了数百年的怨念,那深渊就如沸油翻涌,让黑暗再深一些,再热一些,直到吞没所有人为止。
不知谢长期有没有后悔跑得太慢,招摇是妖,她唤来的能是什么好东西,杀完一只还有一只,他觉得自己也要变成糊糊了。
可是那些跑得快的人,也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
谢长期没有退路,更没有前路,至少他能拖些时间。
孙霄娘探出脑袋往下看他,大声喊道:“怎么了怎么了,情况还好吗?”
谢长期道:“很不好,让那几位再跑快点!”
不对,这时候就没必要尊老了吧。
谢长期一边挥舞风若,一边说:“喊他们都下来!”
孙霄娘:“诶?”
三清观除妖世家,再不下来帮忙谢长期真成糊糊了。
真师们纷纷捏诀起阵,集毕生所修抵挡源源不断的劲敌,而在宗门屏障之后,黑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上蔓延,压回几许也只是塔底一隅。
有人嘴角溢血,有人跪着支撑,谢长期甚至隐隐听到了碎裂声,就隔着这层屏障,黑影融入潮中,新的阴影旋即成形。
性命攸关,唐忆秋搭上双手,尽绵薄之力让屏障再亮一分。另外两位同门不愿撤离,若火暗了,熄了,他们这些人,还有他们坚持的正道,便真的要尽数喂给这妖塔了。
霍仲卿不知塔顶已遭摧毁,只知儿子还在上面,多一刻都是希望,自己怎能退让。既然横竖皆死,何不死得笔直一些,个人执念、苍生大义,故事总是这样老套,难道就没有别的结局?孙霄娘随众人助其稳固阵法,她想,就以凡躯抗天倾,她也做这落俗的一回。
上层坠石如雨,勉强容身的方寸之地在迅速消失,来不及考虑下次跳跃是生或死,不过迟疑一瞬,南初七被气浪掼飞,青石构件当头砸下,他捂住右眼,没能及时抽身。
“安子!”唐沂的呼唤在轰鸣中几不可闻,南初七还是听到了,意识短暂模糊,剧痛也后知后觉,他摇头挥散,说:“我没事,别过来。”
不管对方有没有听见,南初七松开黏腻的手心,缓缓抬起无弦弓,试图瞄准招摇的方向。
眼前猩红一片,他怎么都对不准,因此全然不知,唐沂在让他快跳。
烟尘混着碎石与木屑冲天而起,彻底淹没了那片区域。
唐沂眼睁睁看着南初七踪影尽失,最后一刻是唐多令抱住他,紧急躲开贯穿脚底的裂痕,二人也滚落一旁,巨大的冲击让他很难再去集中精力,他甚至都无法抬手。
待烟尘消散,那处位置只剩下堆积如山的乱石,无弦弓就立在缝隙间,有根木梁正好抵住墙壁夹角,南初七实属大难不死,被呛得连连咳嗽。
由池苑搀扶,秦昭落手里还紧紧攥着月丹笔,他也红了眼,声音在风中短促有力,却是不太正经:“我真的没时间陪你闹了!”
秦昭落救了南初七一命,说不准,他的选择会成为那个生机。
四周充满灰尘、血腥与烧焦味,还有狂风尖啸和毁灭带来的轰鸣声,每个人的喘息都是那样绝望。南初七很想跌倒,好像有钝刀反复碾着神经,他半跪撑地,拳头被沙砾刺伤,看不见的右眼时时滴血,索性全部抹平,再次拿回了水芸。
往好处看,至少挽弓时不用再眯眼了。
勾弦,化箭,动作因伤痛迟缓,甚至有些变形,但他还是用完整的左眼去看,透过弥漫的硝烟,捕捉到上方招摇的身影。
弓弦被拉开,发出异常清晰的绷紧声,他也在疼痛中爆发出最后的力量。
待到箭矢彻底离弦,划破所有,没入那一片天光,招摇或许曾短暂回头,只是南初七看不见了。
视野天旋地转,他无力脱手,靠着水芸支撑下来,同时左眼艰难地聚焦,能看到模糊移动的青色和飞速掠过的残影。
姜云清死死盯着不断砸落的残骸,推算每一块石台的轨迹,只为寻找下一步落脚点。
心跳声声不休,乃至整座妖塔的震耳欲聋又有何惧,他总是抓住了几乎不存在的刹那,借力向上翻越,他离招摇越来越近。
姜云清没有下坠,更没有闪避,他会逆着洪流劈开一条路,朝招摇奔去时,在混沌的光晕中近乎静止。
好多人都看见了,朱嬴明光无声地扩散开来,那里有姜云清决绝跃起的画面。
这一刻似乎来得极慢,却无比坚定。
如同宿命本身,不可阻挡,不可逆转,能看清他衣摆拂过碎石的纹路,数清他眉宇间凝结的寒意,能让众人都为这一跃屏息。
此去不为斩妖,为斩断因果一并还清。姜云清既能抵住招摇一次,也可以在当下成为她最大的劲敌。
妖塔自上而下摧毁,塔底黑潮反扑重重阻碍,那些人还能坚持到几时,偏偏就是生死之际,永远都有人挺身而出。每位昆仑虚弟子燃起护身阵,无数星点在黑暗中相继闪烁,或明亮或虚弱,或颤抖或坚固,皆从各个角落同时亮起,再之后,所有人一并停住不动。
夏长缨放下保护好的同伴,他像从前一般打了个响指。
池苑和秦昭落同样被白光笼罩,他们也不曾说话,要知道昆仑虚无数次并肩作战,有生死相托的信任便足够了。
何论年长年幼,伤势轻重,靠着血脉与师门训诫的本能,总要站在最前面,确是昆仑虚一向的作风。
而门人默契皆来源于此,来源于三思九戒君子碑,还有那七百二十六条门规。
没有号令,没有犹豫,当沈年朝后坠倒,这些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回应。
裴谈好不容易抓紧,瞥见一抹极其熟悉的身影切入深渊,她看呆了,不得不说:“原来万剑归宗是这样用的?”
是啊,万剑归宗,不就是世人的剑吗。
不是一人可御使万剑的绝世神技,而是一人遇险,万人皆可为剑。
数道白光直取黑潮,不足万剑,却胜似万剑,要将全部心神和残存的灵力都灌注于最后的联结,也会在绝境中,将剑柄递给同伴。
沈年最先落地,众人紧随其后。霍仲卿与真师们本已黯淡至极的屏障,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量所激,猛地向内凝实,转而化作最坚实的光壁。一刹那,诸邪向上翻涌的势头一滞,清光与黑气不断湮灭,最终形成僵持。
谢长期是高兴的,即便不能一举击退,可是看到有更多人襄助,大家都会回来,他就高兴。
千言万语汇聚在嘴边,竟是一句不像样的玩笑:“人多了不起啊。”
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哑。
沈年听到了,头也不抬略显无情,但他的回答都在这份力道上,只说:“我会保护好同门。”
谢长期轻轻点头,胸口兀自有股气堵着,想起一路经历,沈年的嘴还是那样毒。他歇了一会,突然说:“歆月留在宛城,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沈年卖他几分情面:“我知道,谢谢你。”
谢长期说过的,他跟沈年的关系不怎么样,也许行至末路,总觉得有些话不早点说以后就没机会了,好话坏话都行。
说一句都是为了留点记忆,然后再让后世琢磨,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谢长期道:“你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万一把屏障踩坏了怎么办?”
沈年道:“我有把握。”
谢长期没话找话:“其实这里好多人都算昆仑虚弟子,称得上一句殊途同归。”
孙霄娘惊觉还真是,她挤进来说:“难怪百家之首一向是昆仑虚,这是应该的。”
沈年还是那句:“谁跟你们是同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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