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长江的话音落下，乐山亭内的空气仿佛骤然凝固、冷却。
这番交涉的结果，显然未能完全契合闵老内心的期许，也未能让章长江感到丝毫的轻松。
两人之间那无形的角力，并未因言语的落定而消散，反而化作了一种更加粘稠、更加滞重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彼此心头，也弥漫在亭内的每一寸空间。
作为在场唯一的后辈，安心此刻连呼吸都刻意放得轻缓，他敏锐地捕捉到两位大佬之间那微妙而复杂的氛围，压根不敢多言。
片刻之后，安心手脚麻利地重新端起热水壶，借着续水斟茶的由头，以细致入微的动作，试图稍稍融化这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
滚热的茶水注入白瓷杯盏的细微声响，成了此刻亭内唯一跃动的音符。
氤氲的白汽袅袅升腾，略微模糊了彼此脸上深邃的表情，却也给这无声的冰冷对峙，提供了一丝可供回旋的余地。
闵老没有去看章长江，他的目光掠过斟茶的安心，仿佛在他身上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转移、却又同样能折射出核心问题的切入点。
很快，闵老打破了沉默，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小安，你旗下的产业遍布多个领域，触角伸得广，更容易接触到各个阶层的真实生态，在你看来，你觉得当下社会，最主要的矛盾体现在哪里？”
“社会主要矛盾？”
安心握着茶壶的手微微一顿，心下凛然。
不是说以后再看吗？怎么又绕回来了？
安心是真的有点麻了。
要知道，这个问题看似平常，实则重大，且在这个敏感时刻由闵老问出，其意味更是深长啊。
快速思索之后，他谨慎地组织语言，闷声回应：“闵老，我认为?郝叔和章叔之前的判断是切中要害的。目前和未来一段时期，社会最核心的矛盾，依然聚焦于分配问题。”
安心开始疯狂叠甲：“改革开放的国策英明正确，全力追求经济发展更是富民强国的必由之路，这是被实践反复证明了的真理！”
紧接着，他话锋巧妙一转，如同水流寻隙而出：“但在宏大的叙事之下，有一个结构性的问题始终无法回避，那就是在目前的顶层制度设计中，关乎利益分配的关键环节，绝大多数参与者缺乏有效的话语权和影响力，这样的结果便是，早期的既得利益者与那些时代的幸运儿，一旦牢牢占据中上层的生态位后，很容易利用固有的优势形成壁垒。”
安心的语气渐渐笃定起来，目光清澈地看向闵老：“这使得后来者，那些没有特殊背景和资源的普通人，很难再通过勤奋、才智这类正常的途径，去获取与他们付出相匹配的回报和上升空间，长此以往，社会流动趋于僵化，努力与回报的关联被削弱，金钱的作用被无限放大，如此一来，一个可怕的矛盾体便会迅速催生！”
“闵老，我觉得这样一种固化的、缺乏正向激励的生态，绝非健康、可持续的社会应有的样貌。”
安心的话语，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虽然音量不大，却激起了层层涟漪。他没有引用高深的理论，而是用最直白的商业观察，印证了章长江之前那份宏大蓝图中所要解决的核心痼疾。
闵老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但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里，却闪过一丝极难捕捉的微光。
他没有立刻评价安心的观点，而是将目光缓缓转向亭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在将这番来自年轻一代的鲜活感受，与他脑海中庞大的国家图景进行印证。
“生态位…结构性壁垒…正向激励…” 闵老低声重复着安心话里的几个关键词，像是品味着其中的滋味，良久，他才缓缓转回头，迎着安心清澈明亮的目光，语气带着一种复杂的意味，问道：“你怎么看待当年的国企改制问题？”
“这…”
安心瞬间语塞，头皮微微发麻。这个问题，可比之前那个宏大叙事要具体得多，也敏感得多，其间牵扯的历史经纬、利益纠葛和是非评判，堪称一个巨大的雷区。
闵老显然看出了他的踌躇，大手一挥，带着一种不容退缩的鼓励：“没事，这里没有外人，你大胆说！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然而，安心依|日犹豫，他下意识地扭过头，将求助的目光投向章长江，希望这位长辈能介入，将这个烫手山芋接过去。
章长江自然明白安心的为难，但他只是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语气带着几分催促：“看我做什么？闵老让你说，你就如实说你的想法！刚才不还挺能说的吗？”
“呵呵…行吧。”
安心尴尬地笑了笑，知道躲不过去了。
他快速权衡了一下其中的利弊，知道在这个场合，完全回避或言不由衷都可能带来更坏的影响，终于硬着头皮，字斟句酌地开口：“闵老，既然您让我说，那我就斗胆谈谈我个人一些不成熟的看法！”
然而，他再次开始疯狂叠甲：“我个人认为，从政策初衷和历史必要性上来看，当年的国企改制大方向是没错的。毕竟，当时国企确实陷入了机构臃肿、效率低下、人浮于事的经营困境，被称为‘大锅饭’、‘铁饭碗’，这种情况严重制约了国民经济的发展活力，已经到了非改不可的程度！”
“但是…” 安心话锋随即转入谨慎而犀利的分析，“在具体执行和过渡的过程中，对于大多数的改制方案，我们事实上存在着非常严重的监管缺失和程序透明度不足的问题。这种监管缺失，导致许多本应属于全民的优质国有资产，在改制浪潮中，被少数掌握信息与权力优势的有心人，以各种或明或暗的方式低价攫取、化公为私了，这，无疑是国家和人民利益的巨大损失，也是社会公平正义受到的一次重创。”
“更关键的是…”安心略一迟疑，终究还是说了出来，“因改制浪潮而率先富起来的那批人，其中不少心知肚明自身根基不净，也就是所谓的带有历史原罪，俗话说得好，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难免忧心未来政策会有变动，担心自己日后会被清算，因此，这种源于内心的不安全感，驱使相当一部分先富的人开始大规模向境外转移资产，这就衍生出了第二个问题：持续性的资产外流。”
“然而，耐人寻味的是，相关领域的监管长期未能有效补位，对历史原罪也未有明晰的界定与处理，这直接催生了一种非常独特的生态：资产留置海外，人却依旧留在国内！”
“试问，如果我们未来与外部环境产生严峻对抗的话，这些人的立场究竟会落于何处呢？”
“显然，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更是一个值得重点关注的问题！”
上眼药！
毫无疑问，安心就是在某些人疯狂上眼药！
而且，这些话里，未免没有安心的一丝怨气：你让我说？行，那我就彻底把锅都砸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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