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的北京，一大早就已热浪滚滚。
乾清宫，御书房。
“都说了？”朱祁镇端着一碗冰镇酸梅汤，放在了杨老三面前，缓缓开口道。
“回皇上，臣都说了，雷军长对陛下感激涕零，他说誓死也要报答您的圣恩。”杨老三笑道。
“真的都说了？”朱祁镇又问。
杨老三端着酸梅汤的手一抖，心跳加速，再想想皇帝昨日在茶楼对雷战说的那些事，心里就有些七上八下。
“皇帝不会也在我家安插眼线了吧？”杨老三心中有些慌乱。
“皇上恕罪，臣有一句话确实没说。”杨老三再也坐不住了，锦衣卫和东厂无孔不入，皇帝既然能在雷战家里安插了暗线，就有可能在自己家也安插了人，这太可怕了，他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透骨的恐惧。
“哪一句？”朱祁镇的语气听不出任何感情色彩，这更让杨老三心里发寒。
“皇上说不要让雷战忘了洪武朝的蓝玉。这句话，臣…没敢说。”杨老三汗如雨下，皇帝让他去敲打雷战，作为皇帝最信任的禁军将军，他本应忠实执行圣意。
喜爱明朝历史的朋友们对蓝玉肯定不陌生，其人有勇有谋，勇敢善战，在洪武一朝可谓是屡立奇功。
可俗话说人无完人，蓝玉虽然在军事上的造诣非常高，可从他干的那些事来看，这人却又是一个情商极低的人。
尤其是他在晋封凉国公后，居功自傲，恣意骄横，蓄养庄奴、广认义子，纵容家奴横行霸道，强占民田，殴打询问御史。
其在北征还朝时，就因为守关兵士严格执行军令，推迟了开城门的时间，他竟然纵兵毁关，破门而入。
而且他还在捕鱼儿海一战后，俘虏并强上了北元皇帝老婆，足见其嚣张跋扈至极。
类似种种，可以看出蓝玉在做人一事上确实不咋滴。
朱元璋何许人也，生性多疑，心狠手辣的主，他能容得下这种人整天在自己眼皮底子下胡作非为？
加上自己寄予厚望的太子朱标骤然去世，老朱隐忍多年的杀气再也没有人能制衡，你这时还不知收敛，不杀你杀谁？
而雷战，借着几次大战立有大功，也有了恣意骄横的苗头，朱祁镇其实早有察觉。
不光是他，军中类似雷战的人还不在少数。
茶楼中朱祁镇当众说出‘死一次就够了’这句话，其实不只是说给雷战听的，也是在警告其他人，别以为仗着老子宠信你们，又立了些军功，就可以口无遮拦，骄横无状。
本来朱祁镇打算将雷战一撸到底，震慑诸将的，可恰逢大军出征在外，若是处置了雷战，恐怕会引起大军动荡，对战事不利。
所以，朱祁镇深思熟虑后，并没有做出实质性的处罚，反而提前让他和云儿完婚。
做人难，做皇帝更难，你要考虑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意志能不能被底下人彻底贯彻执行，还要考虑着君王和臣子、臣子与臣子之间的平衡，难，太难。
“你，是不敢，还是不想说。”朱祁镇如但的目光扫来，杨老三顿觉浑身冰冷。
“臣…臣是…是不敢说。”杨老三深吸一口气，咬牙说道。
“呵，你倒是会做人！”朱祁镇将手中的玉碗一顿，吓的杨老三赶紧匍匐在地。
作为禁军总兵，负责的是皇帝的安全，他这个总兵免不了要和朝廷内外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
打交道，就免不了人情世故，尤其是都是皇帝宠信的武人，他们之间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
皇帝让他传话敲打雷战，他不能不说，可面对自己的生死兄弟，有些话他是真说不出口。
“臣知错了，请皇上责罚。”杨老三羞愧难当。
朱祁镇冷笑一声，片刻后冷声道：“卸了禁军的差事，回家等着！”
“皇…”杨老三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其实这就是上位者和普通人不同。
作为上位者，朱祁镇所思所想肯定和杨老三之流的不同。
作为这个帝国的掌舵者，他所关注的不仅仅是朝堂，他的眼光是整个天下！
作为皇帝，他要的是军队将士对自己忠心耿耿，如臂使指，要的是皇位稳固，天下太平。
如果人人都凭着自己有些功劳就开始骄横跋扈，开始不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那大明就会像唐末和五代十国一般。
而作为皇帝最亲近最信任的武人，杨老三却将兄弟情谊人情世故看的比皇命还要重，这无论如何都让朱祁镇无法忍受。
杨老三踉踉跄跄的出了皇宫，此时暑气正盛，而他却如坠入冰窖一般，浑身冰冷。
回到家中，杨老三将自己关在房间内，谁也不愿搭理。
就连夫人桃红带着儿子过来，他也是爱搭不理。
见杨老三不搭理他们娘俩，桃红还以为丈夫上值累着了，于是眼含春色的上前柔声道：“一进门就阴着个脸，可是累着了？还是有人给你气受了？要不要奴家给你宽松宽松？”
“你们都出去，让我一个人静一静。”杨老三没好气的说道。
桃红一听，有些恼怒道：“杨老三，你脾气见长啊，怎么，现在做了总兵，开始嫌弃我了？”
一听夫人提起总兵二字，杨老三心中更加委屈，“啪”的一声，杨老三给了自己一记耳光，俊朗的脸颊上顿时肿了半边。
“我特娘的昏了头了！”杨老三骂道。
见丈夫没来由的打自己，桃红赶紧将儿子交给了下人抱走，上前心疼的查看：“咋了这是，无缘无故你打自己干嘛？”
“以后你别再给我提那俩字！”杨老三闷声道。
“哪俩字？”桃红不明所以。
杨老三烦躁的挥了挥手，站起身，走到门口，好像想起了什么，伸手将房门关上了。
桃红还以为丈夫来了兴致，脸色微微有些羞涩道：“大白天的…”
“我问你，咱家那些下人都是知根知底的？”杨老三走到桌前，低声问道。
见丈夫如此扫兴，桃红白了他一眼道：“好端端的，你问这个干嘛？”
“哎呀，你到底清楚不清他们的来历？”杨老三急道。
见丈夫神色凝重，桃红也没了生气的心思，俗话说这夫妻本是一体，二人成婚四五年了，对方的脾气性格最清楚不过了，丈夫从来不过问家里的这些小事的，今天突然问起这个，桃红没来由的有些紧张起来。
自己好歹也是从小进宫的，虽然只是个宫女，可这察言观色的本事却胜过大多数男人。
“当家的，你可是从来不过问这些事的，今儿怎么问起下人的事了？”桃红道。
杨老三看了看四周，拉起桃红就往内室走去。
“我跟你说，家里那些下人，但凡身世不清不楚的，赶紧让牙行来人领走。”杨老三低声道。
“你是说那些人里有…”桃红指了指皇城方向，皱眉又道：“不应该吧，这些人的卖身契可都是顺天府给的，不会有假的。”
“就是因为是官府给的，才更要仔细甄别！”杨老三眉头拧成了麻花，叹息一声又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啊。”
“皇上不是最信任你吗，他…能在咱们家安插探子？”桃红声音有些颤抖，说道。
“哼，你们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杨老三低声怒道。
“我告诉你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不知道，雷…”杨老三刚想说雷战的事，却突然强行将话忍住了。
见丈夫不说了，桃红紧张的看了看四周道：“你别吓唬我！”
“我特娘的闲的没事干了吓唬你干嘛！”杨老三怒道。
“呃……”桃红没来由的打了个嗝，然后抓着丈夫的手道：“那该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杨老三道。
“要不将他们全赶走，咱们从老家重新找些可靠的？”桃红道。
“笨，将他们全部赶走，那不明摆着告诉上面你都知道了。”
“要不找人牙子…不行不行，”桃红脸色紧张，继续道：“哎呀，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该怎么办嘛，赶又不能赶走，这不等于身边放了颗雷吗？万一哪天…那咱们全家且不是擎等着死吗？”
杨老三此时也是很无奈，自己身边如果真有皇帝的人，那自己后半辈子时时刻刻都在皇帝的监视之下。
自己说什么，干了什么，皇帝是一清二楚，这种日子，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也许是我多疑了。”见妻子脸色煞白，杨老三揽过妻子的肩膀，轻轻拍打，宽慰道。
“万一真有呢？”桃红道。
杨老三叹了口气，沉默良久，缓缓开口道：“就是真有，你我二人行得正，坐得直，对皇上忠心耿耿，不会有事的，放心吧。”
“当家的，我怕…”桃红哭道。
“没事的，别怕，有我在呢，啊。”
“要不…干脆你这官也别当了，咱们回老家去，这几年咱们也有些积蓄，回去买上些地，在盖几间房子，过咱们自己的舒心日子，好不好？”桃红道。
杨老三看了看怀中的妻子，又是重重叹息一声道：“没用的，没了官职，咱们就是普通老百姓，回了老家，一个地保就能欺负死咱们。再说，皇帝是不会放咱们走的。”
“那…那我们就得这样提心吊胆的过一辈子？”
杨老三轻轻拍了拍妻子的后背，没有说话，夫妻二人的眼中全是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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