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闪电划过天际，在少年面上照出一道裂痕。
雨顺斗笠缝隙灌到里面，他顾不得擦拭，只怔怔立在那，唇瓣微动，似在念着甚么。
牙行檐下的木槛坐一壮汉，壮汉嘴里叼了根稻草，一面哼不成调子的小曲，一面望向旁边一垛稻草。稻草中似有甚么能取悦他的东西，他看着看着，忽然哈哈大笑。
稻草里确实有个东西，确切来说是个人，一个衣着褴褛的小娃娃。那小小人似怕极了电闪雷鸣，一头扎在稻草堆里，只露出一个小屁股，每有雷声响起，小小人瑟瑟发抖，愈加往草里扎去，每每如此，便让那个壮汉露出愉悦的笑。
魏储依直直盯着那个小人，又一道电闪劈下，他猛然跑过去，却在到达草堆前被壮汉拦住，一双粗壮的臂膊就横在他身前，让他站立不稳，重重跌坐在地。泥水溅落他满脸满身，头上斗笠也掉落地上，露出少年苍白的面。
壮汉吐掉稻草，上下打量少年，哼道：“这里是牙行，你这少年是来卖身的？”
魏储依视线一直定在小小人身上，雨帘遮住双目，他顾不得擦试，只一劲向那头呼唤，“十七？”
“十七，哥哥来了。”
“十七。”
“十七…”
壮汉扫一眼插在稻草里的小人，说道：“她叫荷花，约么七八岁，你要买她就拿三十两银。”见少年还要上前，高声道：“欲买从速，过时不候。若不买，”他攥起拳头向少年比了比，“妨碍老子买卖，老子叫你满地找牙！”
魏储依这才看见壮汉一般，一把抹去脸上泥水，声音涩哑，“我想看看她。”
牙行的生意一直都不错，城中富庶不少，求买丫鬟侍女随从护卫的亦不少，人牙子手里每年卖掉的男女不计其数，唯独这个小小姑娘，自从买到手里就再未卖出去。
壮汉自招晦气，卖不出去，只当她是个猴儿取乐，如今见少年急迫不由计上心头，嘴抿稻草道：“看看也可，不过要十文的观赏钱。”
魏储依连连点头，翻遍袖兜凑了十文钱。壮汉拿了钱回到檐下继续哼起小曲，似想起甚么，交代说：“只可看一炷香时间。”
魏储依慢慢挪到小小人身旁，想伸手触碰她，手半空顿住，随那小小身子一起颤抖，好一会，手掌终于落到她瘦弱的脊背上，喉头一紧，念着：“十七？”
小小身子似乎一顿，继而更加剧烈地颤抖。
魏储依一连呼唤几声，没得到回应，他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跟着针扎一般刺痛。
他伸手把这个小小人抱出来，一道电闪划过，小小人举起双手捂住眼，瑟缩着像荒野里离群的幼兽。
魏储依一点点摘落她头上草，看清那张小脸时，早已泪如雨下，他紧紧抱着她，不住呢喃，“十七，十七…”
小小身躯在他怀中缩成一团，没发出一点声音。
魏储依一遍遍唤她，“十七，十七，十七…”，然而始终没有得到回应。
人牙子却不给他时间，上前一把夺过小小人，对待畜生一般，捏起她的脖颈拖远几步，“时辰到了。”
魏储依追向前，口中不住哀求，“别伤到她…”
那壮汉推搡他一把，喝道：“不买就滚！”。
魏储依栽进水凼，不顾自己疼痛，不错眼地望着那小人，“求你别伤到她…”
他直不起身，伸在半空的手颤颤发抖。
一声震雷与电闪同时袭来，那小小人忽然挣脱壮汉，冲向稻草，一头扎在里面。
壮汉哈哈大笑，也不去管她，坐回木槛向少年吆喝：“桃花楼里有花魁桃花，我这荷花也不差，既然没人买去作丫鬟，明天就把她卖进楼里去。你这小子要买就速拿三十两，不买就赶紧滚，别妨碍老子看猴耍。”
魏储依挣扎爬起，连连道：“我这就去拿三十两…你可否带她随我一同去？”
壮汉不耐烦摆摆手，“滚滚滚，老子想好了，不卖你了，明天楼里老鸨回来，就把她带过去，说不定能卖个好价钱。”
魏储依大惊，“我这就取银两来，这就去…”
他爬到小小人身旁，轻轻拍她背安抚，“十七，等哥哥来，哥哥马上就来…”
这两年官府给秀才的粮食，魏储依换了钱都用来寻十七，所剩家当不过五两银，另二十五两便似一块巨石压在头上，然而他一心只想赎回十七，没头苍蝇一般在风雨里奔走。
雷雨交加，不见减势。已近傍晚，晴好天气时，正是漫天霞彩之时，而大雨天气，天便阴沉沉的，连不远处的高脚楼也看不真切。
这场雨下得极大，似要把这个夏季欠下的雨水都补上，路上到处灌满水凼，人踏其中溅起丈高。
书院的路多青石铺就，却也未好到哪去。陆山长夫妻携独女从书院出，只因衣角沾上几点泥水，少女的抱怨就没停过，“前几日才新做罗裙，才上身一会就脏了，还怎么见人，也不知赵家怎么想的，约在这鬼天气…”
三人停在檐下稍作歇息，早有丫鬟上前为少女擦拭，少女却一扭身，咕咕哝哝以示不满。
陆轩看眼停在门前的马车，见车前后各有随从等候，于是重重咳了一声，“婉儿不得无礼。”
婉儿全名陆清婉，陆轩不惑之年方得爱女，夫妇二人多爱之宠之，陆清婉及笄后，陆轩开始为其择婿，挑挑拣拣一两年，最后看中府丞赵家的嫡长子赵钦。今日就是去赴两家早约定的筵席，双方皆有意带子女同去相看相看，便有了大雨时的这趟出行。
陆轩口中虽严厉，目光却温和。陆清婉向陆夫人噘噘嘴，“阿娘，爹爹又凶我。”
陆夫人笑着摇摇头，“你都快满十七岁了，眼看就要嫁人，还似孩子一样，叫我和你爹爹如何能放心。”
陆清婉一吐舌头，“有爹爹阿娘在，谁还敢欺负我！”
一家三口正说说笑笑，忽然听到一声甚么撞落倒地的声响，几随侍迅速挡三人身前，向那方喝道：“何人在此！”
陆清婉踮脚往那头看，看着看着，一双漂亮的眸里现出嫌弃，“原来是他，整日游手好闲，哪里像书院的学生，亏得爹爹亲自把他带进来…”
陆夫人瞪她一眼，把她拉到身后。
陆清婉嘴撅的老高，狠狠跺了跺脚。
陆轩却走向那人，随从忙上前为其撑伞，他在摔倒之人面前止步，同时也听见那人祈求的声音，“先生请留步…”
陆轩仔细看那人，问道：“可是序惜？”往后看一眼随侍，随侍会意回身摆摆手，立即有人上前把人扶起来。
陆轩这才看清他貌，惊讶道：“这是如何弄得…”
魏储依浑身湿淋淋的，方才摔倒一侧面颊着地立时现出青肿，双目也红得可滴出血来，哪里还有院试所见那个清雅少年模样。
陆轩自称世间雅客，常教育弟子不管家里家外皆要衣衫得体，而魏储依来书院后，日渐不修边幅，虽有缘由，然而时候长了，到底心里不喜，却也没表示出来，此时也面色和善，语调温缓，“可是出了何事？”
魏储依抹了把脸，扑通一声跪拜在地，“学生寻到妹妹，斗胆恳请先生暂借二十五两赎金，学生立下字据，一年之内定全数奉还，拜请先生解囊相助，学生肝脑涂地，敬谢恩师。”
话毕久久宁静，衬得雷雨声越发响彻天地。
陆清婉出声催促，“爹爹还要不要去赴约，这一会鞋子都湿掉了…”
少年闻声身形一顿，继而以头触地，姿态更加恭谦。
陆轩默了一阵，更加缓和语气，“寻到你妹妹是好事，不过是二十五两，拿去用就是。”
他拿出钱袋递给随侍，转身向夫人爱女行去，“今早出门带三十两银，都拿给你，快去赎你妹妹罢。”
陆清婉重重哼一声，陆轩向她摇摇头。
随侍把钱袋伸到魏储依眼前，魏储依双手接住钱袋，顿头重重一礼，而后起身风一般消失在巷口。
陆清婉冷笑一声，“无礼之徒，亏得爹爹肯帮他。”
陆轩叹道：“当初我拷问他那条策问，被上头看中，也叫我得了许多好处，何况当初是我带他进来，少不得要管一管，否则传去处叫人笑话。”
陆清婉道：“满院就他殊异，扰乱课堂，目无师长，知道的是他丢了妹妹，心思不在这里，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依仗自己有点学问，不把书院和爹爹放在眼里。”
陆夫人攥住她手，劝道：“他也是个可怜人，他的妹妹被祖母卖掉，放谁身上都不好过，好在如今找着了，你爹爹是他师长，既然赶上了，少不得帮一帮，也算是结个情分，日后或可成为你爹爹助力也未可知。”
陆清婉更加不屑，“就他？阿娘可知道爹爹因为这个异类被多少僚友笑话，亏得爹爹贤名在外，书院名声才没被他辱没。不是我瞧不起他，他若哪日能飞黄腾达，我就去给他提鞋子。”
“你呀你。”陆夫人笑着点点她头，撂下帘子，不再看那头。
陆轩登马车前向那头看一眼，雨帘后的一张脸神色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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