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默然低下声音，“兄长不是已经成婚了么，还有甚么…”
她默默顿住，忽而面色一变，倾身靠近他，抬起衣袖给他拭汗，“哥哥，你怎么了？”
魏储依面无血色，汗水从额侧滑落，隐没她衣袖上，他似乎失了气力，身子向一侧歪斜，几乎要磕到案角。十七心神俱乱，忙搀住他，连连问道：“怎么了？是腿伤么？我先送你回房歇息，这就去请许郎中。”
她毫不掩饰的担忧让他有种莫名的快慰，然而很快便被心疼取代，忍不住抬手轻轻拍抚她头，放柔了声音，“无妨，方才碰到伤处，一力忍着，眼下有些吃痛。”
十七低头查看他脚踝，“可是需要换药么？”
魏储依缓缓摇头，“已经换过了，过一会就好。”能再次得她关切已然有所缓解，痛感在触到她的发丝就消散了大半。她是一杯鸩酒，也是一剂良药，无论是毒是药，此一生都无法戒除。
十七抬头看他，“兄长要多加保重，不然我在外也不会安心。”
魏储依定定与她相视，“我还是喜欢听你唤我哥哥，就像从前一样。”
他眼眸黑白分明，清晰地映着她的模样。她不知不觉被吸引，如他所愿唤了声，“哥哥。”
魏储依忽然察觉不到疼痛，像以往每一次的亲昵一样，又摸了摸她头。她的淡漠被瓦解，神色慢慢变得柔和，然而很快又恢复成方才模样，身子往后一退再退，眨眼已离他几步之遥。
他正呆住，就听矮窗边一声惊呼：“小姐，郎君在书房里。”
原来是她早察觉有人来，又缩回她的一方天地，不但关上了门扉，还筑起高高壁垒，不叫人窥探一丝一毫她的本心。
她的反应让他不知所措，也察觉到与她之间终是隔了深深的鸿沟。
书房针落可闻，二人都没再有言语，很快离奇的静被打破，有女子声音由远及近，“夫君？原来夫君在这…这位是十七妹妹么？”
魏储依眼睁睁看她变了脸色，心不由狠狠一痛，他看向越来越近，眼看就要触到矮窗之人，终于开口说道：“师姐怎不在房里好生歇着？”
陆清婉向他含羞笑笑，“总躺着不舒服，起来转一转也好。”又看向十七，“十七甚么时候回来的，模样竟是比幼时变了许多，我险没认出来。”
十七平静地点点头，“今日才回。”嘴角扯了扯，向她唤了一声“嫂嫂”。
陆清婉忙笑着点头应了，“我正好叫人备了饭食，待会放冷了，这便一起去暖阁罢。”
十七垂眸说：“好。”起身便往外走，一直再未回头。
陆清婉念着魏储依脚伤，当下吩咐红梅，“还不去搀扶郎君。”
红梅走到矮窗前却犯了难，书房后门未开，犹豫要从矮窗跳过去，还是绕到前门去。
魏储依默了下，“师姐先去罢，我还有一页案牍，看完便过去。”又对红梅说：“地湿路滑，好生照顾你家小姐。”
红梅如蒙大赦，便去侍候陆清婉。陆清婉柔柔一笑，“哪里就那样娇气，既然夫君体贴，那便待会再叫红梅来接夫君。”十七已经转进回廊，立在几步远外等候，陆清婉只好同他暂别，热络地招呼十七同行。
十七看见回廊尽头似有座屋舍，想来就是新修缮的暖阁。回廊狭窄，不便几人并行，她慢下脚步跟在那对主仆身后，看眼陆清婉妖娆的背影，默默垂下眼帘。
陆清婉回头笑了笑，“你兄长说你去送西城公主和亲，想来路途并不好走罢。”
十七看她，“尚可。”
陆清婉看她一眼，回过头专心走路，“陛下还赏赐夫君一处宅院，就在右巷，我见你卧房着实小了些，过一阵子叫人来修缮修缮，单独辟出来给你用。”
十七默了一瞬，淡下声音，“多谢嫂嫂。”
“自家人客套甚么。”陆清婉手抚小腹，笑意温柔，“你兄长把你捧在手心里，我这个做嫂嫂的自然也心疼你。”
十七忽然有了悔意，不该回来的，不见时思念无尽，见到了又痛彻心扉，总归都不好过，还不如安安静静待在一角，自生自灭的好。魏储依说这里是她的家，她自己也知这里是她的家，可这一刻只觉这座宅院那样陌生，也许今日起，这里已不再是她的家了，而是前方这个人的家，确切地说是兄长和这个人的家。可她的家不在这里，又能在哪里…
陆清婉看不见身后人的神色，仍自顾尽长嫂之责，“姑娘家都喜欢花啊草啊，你的院子宽敞，到时喜欢甚么就栽种甚么，对了，你女工如何，琴棋书画怎样，往后我多多带你去赴宴席，你生得好，定然艳惊四座。”
十七牵牵唇角，“我不懂女工，亦不会琴棋书画。”
陆清婉噎了下，尴尬一笑，“前面便是暖阁，只几日便搭好了，眼下简陋些，到明年天暖了再修缮。”
这回干脆没有听到十七说话。陆清婉摇摇头，也不再多言。
红梅替主子不平，悄悄说道：“还以为她与郎君一样是个知礼的，未想居然这样倨傲，将小姐一番苦心踩在脚底下。”还要再说，见主子瞪她一眼，不情不愿住了口。
十七只作未闻，垂下眼帘专心走路，转下回廊便愣住了，所谓暖阁建在一座大屋旁，大屋是去岁魏储依与齐春华定亲前修建，她很少来此，如今这里今布满喜气饰物，大约用作了喜房。而暖阁与喜房相连，要去暖阁就得经过喜房门前，此刻喜房门扉大开，隐隐有熏香漫出，她立即屏住呼吸，目不斜视地穿过喜房正门，未及呼口气，心房又被狠狠揪起。
暖阁里也尽是办过大婚的痕迹，案上披着红布，上面摆满各色吃食，几样糕点缀着红豆，瞧着便觉喜庆。案下文茵也是红色绒绸面料，她默然看了一眼，在陆清婉招呼下垂目入座。
魏储依曾交代过福婶肖燕不是下人，红梅不敢造次，听陆清婉吩咐，去唤福婶肖燕一同来用饭。
陆清婉与十七对坐，见人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于是不甚自在咳了下，试图引起话题，“你这回是从西城公主那里回来？”
十七点下头，察觉不妥续道：“公主要在京畿驿站暂歇两日。”
也许她生来就是这副冷容，此时看着也算和颜悦色。陆清婉暗道自己多心，明明两人只在她幼时见过一回，如今忽然成了她的嫂嫂，哪里就能一下变得亲近呢，于是拿起一碟糕点递到她手边，和声劝她进食，“饿了罢，先吃点心垫垫，一会你兄长来了再一起用饭。”
十七道了声谢，不想拂人好意，拾起一枚糖糕咬一小口，甜腻立即化在口中，直冲进嗓子。她放下糕点，连饮几口茶水，才冲淡那陌生的甜味。
陆清婉笑着解说：“这是我在家时跟红梅一起研制，那时送到你兄长官署，我虽没有见着，但后来听说他都吃掉了，想来他爱吃这个，今日便特意让红梅做了些。”
十七放下茶盏，低下眼眸，“嫂嫂有心了。”
陆清婉也拿起一枚，端详一会咬一口吃下，“做女子的不都如此么，在家时想着如何孝敬父母大人，嫁人了又想如何让夫君开怀。你在公主府都做些甚么，不学这些么？”
十七声色淡淡，“不曾学过。”
陆清婉摇摇头， “女子还是要学些技艺…我是说，有一技傍身总非坏事。”
十七静静嗯了一声。
又是一片安静。明明都是女子，又是姑嫂关系，两相相对居然频频无话可说。陆清婉绞尽脑汁，只得又说回西城，“公主大婚，那祁国皇子来晋迎亲么？”
果然说起西城十七能回答几句，“要迎亲，不过是在两国交界。”
陆清婉叹了叹，“祁国距此万里，公主这一去只怕再难回来了。”她想起从陆轩那里听来的隐秘，以为十七必定不会知晓，于是神秘兮兮说：“你可知么，其实这也是她咎由自取，若无与定王那等腌臜事，她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十七面色倏然一冷，“嫂嫂从哪里听来的胡言乱语？”
陆清婉不防她忽然变色，呆了呆，“是爹爹从周武夫人那里听来的，周武夫人是当今圣上姨母，且有损皇家颜面的事她岂能信口胡说，我看此事十有八九是真的。”
十七更加冷然，“背后议论皇亲国戚是要下大狱的，嫂嫂理当谨言慎行。”
陆清婉见她小题大作，心中不快，“此处未有外人，难道你还会告发我么？”
十七低声说：“非也，宫里赐下的御厨还在家中，而况旁人的私事，真也好假也罢，都不当被外人说道。”
陆清婉当真怒了，从见面到现在，她放下颜面，低声下气讨好她，而这个小姑不仅不识好歹，还无尊重长嫂的觉悟。她不由也冷了脸色，“这话甚么意思？只有你把西城当好人，焉知外面把她说成甚么样子，她既然做得出那种事就不怕旁人说道，你又为何为了旁人与你长嫂闹生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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