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储依蹙眉看那护卫，认出是自家的人，于是问他何事。护卫礼道：“夫人派小人请郎君回家，说郎君姑母来访，已到家里几日，夫人还说明日就是元正，请郎君定要回去看看。”
“姑母？”魏储依面露迟疑，看眼通往许郎中住处的街巷，又踅身回到官署门前，找到先前传话的小吏，得知其今夜守值，于是交代一番才与护卫一同离开。
夕阳尚在，前院堂室已灯火通明。
魏储依脚步顿了顿，缓缓神色才踏进门槛。室内几人正说得热闹，有人报说“主君回了”，众人齐齐回头看他，笑声立止。
魏荷当即起身走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哭哭啼啼半日，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魏储依搀扶起她，唤了声“姑母”。
魏荷慢慢从悲伤中回神，“你从苍狼山回来我便想来瞧你，孰料家中婆母病重，我分不开身，便也没有过来。后来你回乡祭祖，我又被孙子大病绊住脚， 也没赶上见你。咱们骨肉分别这么多年，今个可算见着了。”
魏储依眼里露出暖色，只素来稳重，面上看不出甚么，声音却很温和，“姑母一向安好？两位兄长都安好？”
魏荷直抹眼泪，“都好，都好。”扯了一儿一女过来见礼，“这是你们大哥哥，在家时不是总念叨想念大哥哥么，快过来认人。”
细伢看魏储依一眼，迅速躲回魏荷身后，倒是才三四岁的同叶胆子很大，仰其小脸叫了声“大哥哥”。
魏储依蹲下身捏捏同叶胖嘟嘟的脸颊，“你叫同叶？”
同叶笑眯眯点头，不惧生地靠近魏储依，仰头打量他，看着看着忽然在他面颊上亲了口。
魏储依一愣，继而响起爽朗的笑声。他拍拍同叶小脑袋，没头没尾道：“好似见到了幼时的小十七。”
他声音很低，那几人并未听得清楚，只有同叶稚声稚气问他，“小十七是谁？”
魏储依声音更加柔和，“是你的姊姊，晚些时候她回来了你就能见到。”
同叶哦了一声，眨巴着大眼睛问：“就是那个野孩子么？”
小小人的声音很大，室中瞬间一片安静。
魏储依唇角还挂着笑，笑意却随着时间得流逝一点点消失不见。
魏荷察觉不妥，赶忙打圆场，“小孩子瞎说话，小依别同她计较。”说着拉开同叶，将细伢推到他身前，“细伢今年满十一，也读了两年书，仍一点长进都没有，见到兄长也不知说话。”
魏储依也恢复从容，站起身到正座落座，“小孩子正是贪玩的年纪，姑母也莫过于严苛。”
陆清婉倒盏茶水放到他手边，笑说道：“姑母难得来一次，就别急着回去了，正好细伢也要读书，不如把就送到官学里罢，官学先生学问好，里头学子也都出自官宦人家，跟他们一块，总是错不了。”
魏储依收回搭在几上的手，看向魏荷道：“姑母来都城有何打算？”
魏荷看他面色斟酌说：“我想在城里寻个差事，一来能供细伢读书，二来往后也好给同叶寻个好婆家，若日子过得好了，再拉一拉家里那两个不孝子…”
“姑母说得哪里话，”陆清婉笑着打圆场，“这里便是你的家，姑母要出去做工，夫君和我岂不是要被人笑掉大牙，这里好歹是司空府，多少人都住得下，姑母千万莫要见外，传出去要叫人说闲话。”
魏荷看向魏储依，魏储依点点头，“姑母便先住在家里，如今学里正放冬假，细伢读书的事，待年后再议不迟。”
魏荷暗暗松了口气，用力拍拍细伢脑袋，“你兄长许你读书，还不拜谢兄长。”
细伢扭扭捏捏拜了一拜，魏储依连忙阻止，“一家人不必多礼。”
正想如何安置几人，陆清婉已接过话头，“我叫人做了席面，摆在暖阁里，夫君与姑母难得团聚，也正能好生说说话。”
魏储依抬头看向门外，讶然发觉天色已经暗下，他默了默说：“师姐与姑母先去，我等等十七。”
陆清婉面色一僵，与魏荷对视一眼，口中应道：“已留出十七那份，姑母和弟弟妹妹也还饿着肚子，不如我等边用饭边等十七？”
魏储依想了想，道：“也好。”
他起身正要往外走，衣角却被拉住，低头看见同叶正怯生生望着他，眨着眼睫小声说：“我的脚趾冻坏了，哥哥可以抱我走么？”她还不及他膝高，头上梳两个朝天揪，胖乎乎的小手，稚嫩得惹人怜爱。
“你这孩子缠你大哥哥做甚么，我来抱你。”魏荷拉扯同叶，同叶没有松手，依旧眼巴巴看着魏储依。
魏储依柔声说：“好。”俯身抱起小小人，问道：“鞋子不暖么，明日哥哥给你多做几双冬鞋。”
小小人笑呵呵应下，抬起小手摸他的脸，“哥哥，你生得好像画里的神仙。”
魏储依佯装苦恼，“是么，既是神仙，那飞走了怎么办？”
同叶紧紧抱住他脖颈，“不可飞走，同叶好不容易才有大哥哥，若飞走，就没了。”
陆清婉听二人说话，脸上有向往神色，手轻轻抚摸凸起的小腹，他这样喜欢孩子，也许腹中孩儿出生后，他的心会慢慢回到家里，回到她身上…
暖阁里多添了一座屏风，立在门前，遮挡外面要侵袭而入的冷气。
室内铺设席面，陆清婉招呼众人落座。魏储依望向门口，问道：“怎不见福婶肖燕？”
陆清婉温婉一笑，“福婶肖燕一向不爱热闹，我叫人也送了席面过去，夫君不必挂心。”
魏储依一默，点了点头。
他放同叶坐到座上，摸摸她软软的头发，问她爱吃甚么。陆清婉端来一盘甜食，也柔了声色，“这是嫂嫂亲自做的，小同叶尝尝好不好吃。”
同叶拿起一块糕尝了尝，眯起眼睛夸赞好吃。陆清婉便将食盘放在她手边，又亲自拿起一枚糕放到她手里。
魏储依端起清水，送到她嘴边，“慢慢吃，莫噎到了。”
魏荷笑看眼前景象，“待你们孩儿出生，小依不定要多欢喜。”
陆清婉抚摸小腹，深情款款望向近在咫尺之人。魏储依放下杯盏，坐直身子，淡淡笑了笑，“饭菜要凉了，姑母请。”
进食再无人说话，饭毕撤去席面，换上糕点饮品，陆清婉叫红梅带两小儿自去玩耍，余下大人坐着说话。
魏荷不住说起魏储依年少往事，陆清婉察觉他似乎对这个姑母颇为亲切，便笑问她更多。魏荷边笑边道：“小依几岁大时最是调皮，他爹爹不似别个家长那样严苛，甚至常偷偷带小依一起胡闹，有一回带他爬树摘果子，正巧有熟人路过，两大人在一旁拉起话长，他爹爹就把他忘记了，后来回家去，他娘到处找不见人，询问起来，才知被他爹爹给忘在了树上，那回他爷俩个被好生训斥一顿，再往后我那弟弟再要带小依去哪，小依也不敢和他去了。”
魏储依对这件事还有印象，想象当年情景，唇角不自觉弯起。
陆清婉也觉新鲜，想不到庄重沉稳如他，居然也有那样的童年，还想挖掘更多他的趣事，只魏荷知道的也不多，她后来鲜少与二哥二嫂见着，最多偶尔去看望钱氏时，从其口中听说一二有关咒骂之语。
再有就是钱氏过世，她去桃溪镇那回。
“小依是个好孩子，当年为了照顾病重的祖母，竟然错过了会试，”魏荷抿口茶，叹息说：“还好有陆山长相助，否则岂会有今日，小依，你切记要常去探望恩师，莫要怠慢了。”
魏储依笑容尽敛，自顾端起茶盏喝水，似乎魏荷的话没有入耳。
陆清婉看他一眼，慢慢直起身子，“夫君甚是尊敬师长，只是公务繁忙，不能常常见到，待过了年节，清闲了，定少不得要去拜见爹爹的。”
魏荷讪笑，“那是一定，小依最是尊师重道。”
两人一言一语好不热闹。夜色更深，窗外有小丫鬟提风灯由远及近。魏储依望着外面，起身道：“这么晚了十七还未回，我去看看。”
魏荷叫住他，“我听婉儿说，那孩子常不归家，外头都是甚么人才有如此行径，你别一味惯宠她，当心给自己惹上祸端。”
魏储依一默，看向魏荷，“十七如何我自然知晓，姑母不该如此说她。”
魏荷看眼陆清婉，又看他道：“她本就在男人堆里长大，为人处世与女子不刮沾，做小民时也就罢了，如今有你这样做官的兄长，更该收敛才是。你不知么，百息县县令就因其兄弟借其势胡作非为，被人告发，不知怎的传到上头，县令一家子都被下了大狱…”
“姑母多虑了，”魏储依打断她，眼里暖意不再，“福婶常打扫右院屋舍，如今应当也能住人，姑母与弟弟妹妹就先住下，缺甚么告诉我，我再添置。”
魏荷愣了愣，看看陆清婉，讷讷点了点头。
陆清婉说：“右院屋舍我今日去看过，里头没人住过，甚是冷清，这几日姑母都歇在前院，行囊也放在那，来回折腾甚是麻烦，再说前院屋舍很宽敞，就是十七回来也尽够用。”
魏储依倏然看向她，“为何要用十七卧房？我不是说过前院三间正房不可擅入么。”
陆清婉笑了笑，“我是你的夫人，家里宅院我不能做主么？”
魏储依怪异地看她一眼，大步往外走去。
魏荷追上他，抹眼泪诉道：“都是姑母的不是，不该来找你，你们小夫妻莫为我失了和气。”
魏储依说：“并非姑母之故。”
魏荷追上他，高声问道：“婉儿怀着身孕，你不留下照顾她要去哪里？”
陆清婉靠门冷笑，“他自然是去找他的好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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