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声音介于男女之间，年纪轻轻模样，浑身上下却有不符年纪的沧桑感，仿佛历尽千帆，终于从小兵熬成了将军。然而事实却并不然，上合诸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顾昀只凭一役就从定王随卫擢升为率领三军的大将军，那一役定北军八千将士对阵三万匈奴，定北军死伤惨重，眼看就要全军覆没，顾昀帅五十骑力挽狂澜，不仅救出重伤的定王，还俘获数敌将，直逼退匈奴九十里。
定王府门楣上书“定王府邸”，“邸”字只余半“耳”，破败得看不出这是堂堂一王的住处。门守识得大将军，立刻打开门扉迎众入内。大将军仰望那几字片刻，才看向门内匆匆迎出的定王，当下翻身下马，上前一拜，“定北军大获全胜！”
定王上下打量大将军，又看看众人，命管家杀羊宰牛大加犒赏。待人散去，定王引大将军到书房，从暗格中拿出一纸书信，递给她说：“霍将军密信，放了两月，总算送到你手里。”
大将军一顿，三两下拆开封漆，信上只有一个大字：“安”。
定王也看见那个大字，瞥开视线笑了笑，“这回可安心了？十七。”
十七视线仍盯在信上，口上说道：“隔墙有耳，殿下当称我顾昀。”
定王哈哈大笑，“倘若我自己府邸都治理不好，还谈何在此立足。”复指指书信，低道：“既然放心不下，不再回去看看么？”
十七静默一时，望向窗外一片苍白，“密探报说匈奴正集数十万军欲侵我境。”回头看他又道：“若北境关失守，还谈何 ‘回去’…”
定王看她的目光不知不觉带几分欣慰，随即又着黯然，“其实守卫天下这个人不一定非得你我，我当初能来这里，是因为有想守护之人，现在，这样的人从一人变成千千万万，我被架到这个位置，不敢轻易背弃…你不同，你还有兄长亲人，且来此时日尚短，羁绊有限，要偏安一隅也还来得及…”
十七看他笑笑，“谁说未有与我牵绊之人，”她抬指数了数，“殿下你、车将军、霍将军、简将军，这么多人我怎能说放就放…何况，兄长一介书生为了这天下百姓可以肝脑涂地，如今我以另一种方式守护晋之疆土，也算能助到他了罢…”
定王愣了愣，笑着点了点头。门外有人敲门，车安报说：“殿下，有西城公主信笺。”
十七见他迅速展开书信，静默一时，忽然手捂双目，转头向她苦涩一笑，“敐儿已顺利抵达祁国…”言罢收起信笺，一言不发走向书案。
西城公主和亲祁国，看来一切顺利。十七与车安对视一眼，两人默默退出书房。
行至回廊正遇定王妃，两人停步行礼。定王妃笑着还礼，命丫鬟呈上才做的点心，“今日严寒，我做了几样小食，正好二位将军暖暖身子。”
两人从善如流，视线同时落在定王妃手上。定王妃手指轻抚手中另一食盒，“听随侍说殿下已巡防返还，正可让他尝尝…不知殿下眼下可还忙着？”
车安立即点点头，“定王正批阅公文，王妃不妨晚些再去。”
十七看车安一眼，没有做声。
定王妃了然一笑，向二人礼了礼，转身走向来时的路。
车安叹了叹，眼睛望向书房，“王妃是个好女子，不知殿下何时才能看到…”想了下又道：“你身上的伤可都痊愈了？”
十七无谓点点头，“皮肉之伤，不足为虑。”
车安一顿，“我是说去岁我碰见你时，你所受之伤。也不知是甚么伤到的，那样重，看刀口不似刀剑，倒好似长矛…你这一年里三番五次要受血崩之苦，上回若非许郎中及时赶来，只怕…”
漫天散雪之时，十七眨眨眼，睫羽上的雪花化作水滴落在脸上，她抬手抹去那点冰凉，轻声说：“是剪所伤，许郎中妙手回春，这回伤口终于长好…往后我警醒些，再不会伤到。”
车安记起当年救下她时，发现她是女子的惊异。原来她以右卫身份助西城公主训练兵卒，以一敌百力排众议，怎么看都是个男子，孰料，她不仅是女子，还比男子更要武勇。只女扮男子在战场厮杀，无论如何都非小事，原来就想好好劝她，只是苦于相处短暂，还未提起话头，便各自忙碌。今日难得的机会，于是斟酌道：“这里是沙场，随时有性命之忧，你兄长若知你在这里，岂不是要担惊受怕…”
“我可自保…”十七低不可闻说：“我已经决定留在这里，往后也不会轻易离开。”
车安莫名记起当年尚在公主府时，还是工部侍郎的魏储依来到校场等候她的情景，那时还不知她便是魏侍郎的妹妹，还以为她是魏府的侍卫，现在看来定是当时她与家里闹脾气，眼下远到上合，大约也是因为甚么事情，不由劝道：“就是上下牙齿也有相碰的时候，你与他毕竟是血脉相连的手足，做甚么要闹到这个地步…我从小就孤身一人，得知魏郎君是你兄长，不知有多羡慕，也多想也有个兄弟姐妹可以互相扶持…”
十七笑笑，“这里不是就有万千兄弟互相扶持么，”指指那侧院中无数忙碌的身影，“那些都是可互交性命的手足，我既决定留在这里，便不会再计较往事。”
车安低低道：“若长久留在这里，便是将命也许在了这。”
十七笑了笑，“这里风景独异，与我故乡和州有些许相像，性命便许这里也不错。”
在这里的将士有要凭军功博功名者，有被征发不得已而来者，亦有心甘情愿追随定王者，如她这样稀里糊涂扮作男子来战场厮杀的却是独一个。她一副看淡生死模样，仿佛世上已经无牵无挂，车安不解其为何明明有家人在世，还要在此搏命，为功名么，女子从军等于涉政，被人知道是要掉脑袋的，为利禄么，她兄长位极人臣，要甚么没有…所以她究竟为何要来这里…
“尊兄知道你在这里么？”他若有所思看着她，玩笑道：“难不成他逐你出家门，不认你了么。”
十七一默，看向他，“无他，我之前杀过人，不想牵连兄长，已请公主递送我身死的消息，往后世上再无魏氏昀舒。”
原来如此，也难怪见到她时，她受了那样重的伤，车安不住感叹，“他若知道实情岂不是要伤心么。”
十七望向都城方向，缄默半日说：“那又如何呢…”
定王与车安看不透十七心思，两人只凭借所能为其遮掩身份。于是她的身旁陆续出现了简野和霍承宝，三人站在一起雌雄难辨，既可以掩人耳目，又不至于招人怀疑，从此十七顺利留在了上合…
也才一载有余，她居然一跃成为了定武大将军，可见其当真是为了战场而生…
定王从回忆中回神，拿出一页书信递给十七，“敐儿的信，今日方收到。她说你执拗得紧，叫我看顾好你，莫要叫你去沙场送命…信上还说她与夫君琴瑟和鸣，今岁春时生育一子，因要照看小儿，往后便再不会寄信了…”
十七视线落在笔迹的最后两行，上写：“姬敐已死西城当活，往后岁月各自安好。晋历安武二年春。”
她收起信笺，默然垂下睫羽。定王笑了笑，“如此也好。只要她能活得顺遂，我便也无所求了。”他默了半日，看她说：“你兄长既已到此，还是早些回去罢。”
不知何时纷纷扬扬飘起雪来，夜幕时分十七回到大营。主帐前一人负手直立，正仰头望向天际，他的头上肩上都落了雪，显然已经等候许久，听到脚步声转眸望了过来，她已收回视线，大步从他身旁经过，头也不回说道：“今日暂不理事，先生且回住处歇息，明日再来。”
魏储依轻轻应了声，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厚重的幔帘遮挡视线，再看不见里面情形。
简野霍承宝来主营禀事。见到外头受冻的人，简野讶道：“先生怎么不进去？”
魏储依道：“将军今日并无传唤。”
简野有些莫名，“将军处理军务就在主营，先生自然要在此做事…”再要多说，被幔帘后的声音打断，“今日天冷，左副将若闲来无事，便去校场多跑几圈，权当暖身。”
简野吐了吐舌，闷头往里进。霍承宝跟在身后，走几步回头看了看。
入内便是厅堂，十七端坐高案后，手边摆满牍文，她正一页页翻看，很快撂下，抬眼看向二人，“今日营里如何？”
简野回得晚，霍承宝拱手禀道：“除多了一位先生，并无他事。”
十七一顿，垂眸说：“若无旁的事便都出去罢。”
她面色冷然，简野不敢造次，拉了拉霍承宝衣角，向他努努嘴。霍承宝拂开他手，上前几步，再次拱手，“将军，外头雪大了。”
十七头也不抬地摆摆手，简野拉霍承宝出门，见那人还站在那，低声说：“将军似乎心情不豫，先生速速躲远些。”
他话音才落，屋里大将军的声音又响起，“魏先生请进。”
魏储依无视简野同情的眼神，略颔了颔首，向院里走去，至门前拂去身上雪花，打开门帘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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