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羽坊歌舞升平，二楼一背街雅间，大将军正倚窗向外探看，青雨就坐在下首，手撑下巴，眼巴巴望着她，才要说话，被她冷冷扫一眼，只得一脸委屈地闭上口。
滴漏一滴一滴流逝，她静如石塑，半个时辰也没有挪动一下，又等一时，忽然眼睛一亮，看向青雨摆了摆手。青雨顿起，悄悄移步门外，对守在门边的大将军随侍点点头，再返回时，窗边已经空荡荡一片，她不知何时出去了，只余两道幔帘来回摇荡。
青雨捂嘴打个呵欠，走到一角吹燃香炉，想了想散开衣襟，再拔去发簪垂下一头青丝，已然一副魅惑众生的模样，开门高声招呼侍女端来茶点，在一众目光里，羞羞怯怯地阖上房门。
大约两刻钟，有窸窸窣窣动静响起，抬眼望去，大将军好端端立在窗边，他轻轻松了口气，妖妖娆娆走上前，笑嘻嘻攀上她手臂，窗下有人经过，他拉住大将军换个方向，自己站在临窗一侧，身子遮住大将军，低额贴在大将军头上。
人陆续行过，再无人来。他的手立即被大将军打落。他甩了甩胳膊，疼得直吸气，咬住嘴唇，一副可怜模样，“大将军才杀了人，力道还这样大。”
十七并不理睬他，自去里间更换衣衫。青雨守在屏外，又要作态，这时敲门声响，便走去开门，见到来人一愣，手理了理衣襟，笑道：“左副将来寻大将军？”
简野别过脸不屑地哼了一声，“我有要事禀报大将军，劳烦通传一声。”
青雨身形不动，扭头向里喊了一声“将军”，声音如女子一般娇滴滴地，要多柔媚有多柔媚，让人听了直浑身起栗。简野下意识后退一步，就要临阵脱逃而去，所幸还记得来此目的，忍住不适，叉腰叱责，“妖媚惑主，恬不知耻。”
青雨莞尔一笑，“有的人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又向里唤道：“顾郎，先前叫你不要急切，你就是不听，如今累到了我又要心疼。”
顾郎…简野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个不要脸的男倌居然敢叫大将军顾郎…他正要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就见大将军衣角一晃已经来到眼前，只好生生隐下火气。
“家里都安排好了？”大将军并未解释为何明明答应在家过节，却一早就来到红羽坊，自然，大将军做甚么事也不容旁人置喙。
简野不敢对大将军不敬，实在忍不住憋闷，垂着头说：“就缺一个大将军。”
十七扫他一眼，抬脚往外走，见人未跟上，回头看他，“愣着做甚么，不回去么？”
简野当即大喜，冲青雨趾高气昂地撇撇嘴，不想那青雨跑上前，拖住大将军衣袖娇声挽留，捏腔拿调，一副不留下人誓不罢休模样。
简野只觉胃里翻江倒海，恨不得当头吐他一脸。
大将军也蹙起眉头，抬手揉揉额角，耐下性子询问：“又要做甚么？”
青雨抱她手臂左摇右晃，“将军不是说好年年都陪阿雨守岁么，怎又要食言？留下来可好？”眼睛看着简野，凑到大将军耳畔吹气，“今夜阿雨任凭将军处置，也可将军在上我在下…”
十七甩开他手，后退一步，咳了又咳，“莫要胡说，”眼看他神色黯淡，于是低了声音，“我还有事，下次再来看你。”言罢毫不留恋地离去。
青雨以袖遮面快步走回房间，却不见人追来，于是恨恨跺了跺脚，眼看其越走越远，只好抿着唇角慢慢掩上房门。简野甚觉解气，冲房门幸灾乐祸地呲牙一笑。
脚步声渐远，青雨挪开衣袖，叹息着倒在榻上，他盯看床帐一角发呆，过了会猛然爬起，将堆在角落沾了血衣衫一股脑投进火盆里。
城里出了内鬼，还是卖国求荣的晋人。青雨打探到几个细作动向，消息传给大将军，大将军亲自出马，与随从将士突然袭击，在这个家家户户团圆热闹的节日，一连斩杀数人。
一早递出消息，内谍要在酉时出现，大将军却一早便来了，陪他一道用了饭，还一起待了几个时辰，虽然大将军言语不多，但默默的陪伴已然叫人心安，他当知足的…
大将军府里庭燎燃烧正旺，映照院里方圆百步明如白昼。游廊下支起几张席案，几药童围篝火欢腾，一时有人从灶厨搬出凉筛，从中搓起几块胶牙饧，笑闹着起哄要给许郎中固牙。许郎中今日难得未板着脸，笑呵呵由众人闹，就好像被除爪牙的虎豹，灯火下吹胡子瞪眼也变得和蔼慈爱。
童子闹着打雪仗，简野搓搓手加入战局，以一己之力对阵数几，不一时落入下风，被追得满院躲避，竟要拉许郎中作同伴，可怜许郎中一把年纪还要被徒子追逐。
将军府一向静得出奇，今日难得热闹，大将军脸上也应景地挂上和煦的笑，视线搜寻一周，除院中众人，只有左门坐着几家将观战，除此之外再无他人。她略站一会，挪步回到内院。
内院一派安寂，越往里去光线越暗。十七目力极佳，几乎一眼就看见独立房前之人。
他身披紫裘，是曾经她送他的那件，穿在他的身上极至温润，夜色也难挡其矜贵之气。这夜寒风不减，天上浮几团暗云，他与云一起被冻住，良晌，一动不动。
暗光里她越来越近，直到已至身前，魏储依身子终于晃了下，站得更加直正。
从前那些年，他与她从未热闹度过元正。
魏旬在元日前夕撒手人寰，这是魏储依和十七永远的痛。那时十七才会爬滚，对此事没有印象，慢慢长大一点，隐约知道每年的这几日，别人家都是一家团聚热热闹闹的，这几日里，大人会好性地答应小孩子平时不会答应的事，比如做身新衣裳，比如买饴糖糕点…于是趁这个大日子，她仗着胆子凑到曹贞贞身旁，只是没有得到母亲慈爱，反而要被冷言冷语推拒。她不解又委屈，夜晚悄悄躲被里抹眼泪，口中轻声轻语唤着“娘亲”，很快被魏储依发觉，他把她抱在怀里，从屋这头走到那头，见她仍不开颜，就把她举过头顶让她骑在自己脖颈上，再从这头走到那头，小小姑被此举吸引，终于破涕为笑…后来再长些，从邻间闲言碎语里拼凑魏旬去世的真相，她便再未期待度过这个节日。她记不得的悲痛，她的兄长因为年长都亲历过，她怕他伤心，每逢这个节日闭口不提，只安安静静躲在他身后，一如往常一般度日。直到两人相依为命，尽管活着都艰难，元正时，魏家虽不热闹，但别的孩子有的，魏储依都会想尽办法为她置办齐全。买不起布料，就用他自己的衣衫改成她能穿的衣服，他心思巧妙，自己琢磨缝补，起初针总扎在手上，活计做得也慢，要很久才能做出样子。后来她的衣裳越来越好看，甚至慢慢多出绣样，从简易的鸟儿到越来越繁复的花朵，他把她装扮成一个花团锦簇的小美人，而他自己永远都是那几身衣服，甚至还穿着魏旬留下的旧衣。才华横溢的少年郎，若生在富贵人家，不定有多好的前程，就算如今过得困窘，以他的才能也可活出另外一番天地。然而为了照顾她这个幼妹，他舍去多少机遇，年纪轻轻便被磋磨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这个节日在两人分离的七载，更从未似旁人那般度过，甚至是她最怕的日子。直到都城团聚那年，肖燕难得点了庭燎，福婶包制汤中牢丸，几人一起吃顿团圆饭，便算过了节。而后她和他坐堂中烤火守岁，一坐就是一夜。
那一夜他给她讲述很多童年趣事，她记得的不记得的，他因为年长，都深深刻在心底。那年她是二八芳华的少女，双手支在下巴上专注听他说话，灯火照亮的眸里满满都是他。他似乎被她的投入逗笑，轻轻拍了拍她头，万分慨叹，最后是一副失魂落魄模样，“往后你嫁人了，每年今日哥哥该怎么过呢…”
当时她是如何回答的？是了，她信誓旦旦说：“我不嫁人，每年今日我都陪着哥哥。”
她曾无数次怨恨他自食其言，明明前一刻还说要和她一辈子在一起，转眼就要为师恩迎娶别人…然而细细想来，她也时时言而无信，前一刻还说要和他一起去桓城，转眼听说他要迎娶别人，不由分说就放弃了他，非但如此，明明是她逼迫他承认与她并非同出，却还一气之下与他断绝兄妹情义，全然否决从小到大他又当爹又当娘的拉扯她长大，反而他自己人生被搅得一塌糊涂…
回忆如脱缰的野马止也止不住。十七在他面前止步，轻声开口，“先生请随我来，一起去给爹娘拜礼罢。”
来到上合，她亲手为魏旬和曹贞贞刻制两个牌位。她已丢了兄长，不能再失去父母。
喜欢在水何方请大家收藏：(m.motanshuwu.com)在水何方墨坛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