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储依心惊胆战地看着那方，想也不想就要冲上前，幸而理智尚在，硬生生止下腿脚。猛然想起需回去搬来救兵，然而将军府与聂府一南一北，要回将军府需经大半城池，走路回去岂不是要到半夜。又担心她安危，进怕拖累她，退怕来不及救她，两难之际，那头已被大火吞噬，浓烟之中只能看见模糊的影。
他绕过河池，终于又看得真切。不知何时又围来几人，彼此以匈奴话暗语一回，齐齐攻上前。大将军以寡敌众，见招拆招，越战越勇，眨眼间连刃数人，局势逆转，大将军再次占据上风。
灰烬遮天盖地，场面混乱不堪。十七手握栏杆，踏石旋身而下，一剑刺穿为首匈奴胸腹，血溅三尺，染了她满身满脸。所谓擒敌先擒王，趁聂栓分神之际，十七一个箭步闪身而过，聂栓只来得及一声哀呼，就直挺挺倒在地上，其余人互看一眼，齐齐往后退去。
她看向地上将死之人，冷声喝问：“可还有甚么要说么？”
聂栓用仅有的气力抓住她脚踝，气息已弱不可闻，“我早知会有今日，只未料到会如此之快…事都是我一人做的…求…求大将军放过我妻儿…”
十七踢开聂栓手，蹙眉问道：“此事除了你还有谁参与其中？县令？右县丞？”
聂栓摇摇头，“我也是身不由己。”
十七抹掉脸上的血，厌嫌地看他一眼。余者见大势已去，互相使个眼色，一同袭向十七，十七不躲不闪，持剑正面相迎。一时杀声四起，兵器碰撞之声让人心惊胆寒。
身后传来聂栓微不可闻的祈求：“我…妻小无罪…求大将军放过…”
冬风凛冽，吹卷寒云遮蔽天幕。偏安一隅的聂府之内喧嚣震天，府外却一派泰然。
偶有更夫打锣唱词路过，隐隐闻得甚么声响，侧耳细听却只闻冷风掀起墙瓦的声音，这个节令在外做事最是不易，既然无人看管，索性早早下值回家去了。
不过一群乌合之众，除那几匈奴人有几分武勇，余者不堪一击。
十七面上无波无澜，淡淡扫视满地尸体，眸里杀意毫不掩饰地倾泻而出。
聂府卫守与匈奴人二十五者全部毙命。
她见着站在远处之人，眼中凶狠慢慢褪去，垂下眼皮看眼还在滴血的剑，抬臂甩了甩将之推回鞘里。
她走到他身旁，低低说：“走罢。”
魏储依轻应一声，静静跟在她身后。转过石扇，发觉一旁枯藤发出阵阵抖动，十七用剑鞘挑开藤蔓，一个妇人圈着一个少年哆嗦着走出，那妇人似被吓得厉害，牙齿“吱吱”作响，腿脚也软得站不稳，饶是如此，她仍奋力将啼呜挣扎的少年按在怀里，紧紧捂住少年嘴巴，祈求地看向方才大开杀戒之人。
那少年手拿尖刀兀自挣揣，仇恨的目光紧紧盯住十七。
是聂栓所提之妻儿。
十七看那母子一眼便收回视线，似乎并不想对之论罪，也未说甚么，仍旧向外走去。
妇人长呼口气，不想被少年挣脱开来，她拼劲追赶，哪敌少年腿脚，转眼人已拦住那二人，刀尖指着高声哭骂，“你杀了我全府男丁，杀了我爹爹，你是坏人，我要杀了你…”
妇人大惊失色，一把拖住少年，哆哆嗦嗦磕头讨饶，“他还小不懂事，请大将军高抬贵手。”
十七一顿，沉默地绕过二人。
她放过了那少年，少年显然不想放过她这个罪魁祸首，再次挣脱妇人扑了上来，自觉狠话多余，于是持刀狠狠刺向十七。
魏储依不及思索上前一步挡在她身前。眼看刀尖近在眼前，十七拉他旋个方向，自己迎刀而上，轻巧避开袭击，一把攥住少年手腕，只略略用力，少年惨叫一声，刀也随之坠落雪里。
少年脸皱成一团，咒骂也变成断断续续的哀嚎。
妇人一劲磕头讨饶，下一瞬声音噎在喉间，她瞪大眼睛看着少年手腕上的那只手，忽然转了个方向，变成攥向少年纤细的脖颈。她的头不由磕得更加用力，很快额上现出红沥沥的血。
十七看着少年淡淡开口，“你可知你爹犯下甚么罪过？”
少年喉被扼住，但不妨碍他发出声音，“爹爹只跟匈奴人做买卖，你凭甚么杀了他？”
十七又问：“你可知他做的甚么买卖？”
少年越是挣扎，喉上的手越是束紧，他吃痛拼力扑腾反抗，口中大声哭叫，“我才不管甚么买卖，你等着，匈奴哥哥说以后他们攻进大晋，就帮我把欺负过我的人都杀掉，到时我要将你千刀万剐…就像小花和二狗子那样，他们不听我的，脑袋和四肢就要分家…”
十七冷冷看那少年，“我本想放过你，”顿了顿看向依旧在跪地求饶的妇人，“但十三四岁的少年心性已定，如此作恶多端，我难说服自己做出违心之举。”
少年脖颈上的手渐渐收拢，随后他双脚离地，荡在半空来回扑腾，脸上青黑一片，口中呼出一串痛吟。
妇人爬上前一声声高呼饶命。
十七掩去眸里暗影，一把将少年掼在雪里，“罢了，你带他走罢。”
妇人忙到少年身旁吁长问短，面上尽是急色，哪知那少年并未死心，将将喘上一口气，又一次挣脱妇人，拾起刀追上前，哭骂声交织一片，“我要杀了你，所有欺负我的人都得死，都得死…”似乎知晓伤不到那个武艺超脱的魔头，于是刀尖直奔她身旁之人。
十七脸上阴云密布，“找死！”她拉护魏储依到自己身后，提剑径直向少年挥去。
妇人大惊失色，追上前时少年已倒地抽搐，他的身体周围滩了大片血迹，腹上的窟窿仍不住涌出鲜血。她不可置信地盯看渐渐安静之人，怪叫一声一头栽倒在地。
云层渐厚，周天被紧紧包裹，阴沉沉的一片压在头顶。风势渐小，片片雪花盘旋而下，奋不顾身融进火里。
被火吞噬的屋舍不堪焚烧，“轰”地一声颓塌而下。随时光流逝，火光慢慢减弱，只余零散几只尚在燃着的火把，将庭园映得忽明忽暗。
十七看一眼手中剑，剑身不住滴血，她厌嫌地甩了甩，再次将之收回鞘中。
池边跪了一地的婢女仆役，因见证了一场杀戮，此时各个战战兢兢，恨不能缩进地缝掩藏自己。
魏储依问道：“这些人当如何处置？”
十七眉眼低垂，默了一瞬道：“走罢。”边走边擦拭血迹，脸上的，身上的，到处都是…越擦血腥味越浓厚，她的眉头越蹙越深。
走到温汤，她停下来，蹲在池旁掬水擦洗，抬眸见他瞬也不瞬地盯看自己，面上神色难以辨明，她沉了沉嘴角，问道：“吓到先生了？”
她朝脸上扑一捧水，睫上水滴顺脸划落，“可是觉得我残忍，连小孩子也不放过？”说着看向他嘲讽一笑，“这算甚么，去岁与匈奴大战，敌我两方各有损伤，敌方降我卒六千，我方降敌十二万。两方择日交涉，匈奴承诺以我士六千换之十二万，我与将士才送敌俘过北境，暗探来报匈奴意欲诱我等入陷阱，进而一并歼灭，就前一刻已将我晋卒六千俱斩首示众…你可知当时我做了甚么？”她紧紧盯住他，眉梢水滴慢慢结成霜雪，“我将十二万敌俘全部坑杀，整整十二万…坑深五丈，人头挨着人头，最后满到掩不上土…”
他倾身用力抱住她，手掌一下下拍抚她背，“别说了，别说了好么？”她眼里讥诮更甚，“你同情我？有甚么可同情的，我早就不是寻常姑娘，只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鬼…”
她喋喋不休，兀自自我厌弃，他想捂住她的嘴，两手却都沾了血污，便以自己唇贴上她的唇，堵住那些诛心之语。
她果然停了下来，一眼望进他痛苦而怜惜的眸里，心头阴霾骤然淡去，慢慢变得清澈明亮。他静静与她对望，直到她眼里的暴戾消散才松开她，默默撩水为她擦洗脸上的污垢，再小心为她包扎伤口。
夜已至半，大街上安静如常，无人注意到聂府里的惨案。
十七静静站在雪里遥望那头，身体微微颤抖。魏储依脱下貂裘裹她身上，帮她拢紧衣襟，低声说：“回家罢。”
自有人前去聂府善后。十七取出账册交给魏储依，随他一起回到将军府，脱下氅衣还给他，别过脸看向屋门，“今日已晚，这些账册明日再看罢。”
话虽如此，魏储依当夜便阅完所有账目。确实出入甚大，这两年聂栓以各种方式贪敛财货，积少成多，到了今日竟已难以数计。有内鬼与敌勾结，也难怪堂堂定王和大将军时刻捉襟见肘。
有定王出面震慑，聂府灭门惨案甚至没有外露一点风声，不过县令和右县丞是知晓内情的，当下战战惶惶，再不敢丝毫马虎。定王请魏储依考教各级官员，短短数日便将官府上下一番清洗，开年上值各官署已然焕然一新。
只是那些被偷运的财货，几经查证还未运入匈奴地，聂府上下也无线索，竟然就此下落不明，成了一桩无头公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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