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次总是在喝完酒以后动手，也从来不看我的脸。”
青年语气平静地说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虚空，像是在进行一场慢条斯理的咀嚼——怀抱着极大的耐心，要将正在回忆中的某些东西嚼烂了、磨碎了，然后尽数吞吃入肚。
见此，贺雨宁不知怎么忽地想起了多年前，第二次在凶案现场见到对方的场景。
打开的房门里面，映入眼帘的都是血，斑驳的刺目的深浅不一的红色……还有碎肉，混合着骨头与内脏臭气熏天地流满了一整个客厅。
可贺雨宁顾不得捂上鼻子，当即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他一直走到了血泊的中心，然后俯下身，注视着正低头蹲在地上的那个人。
【林安。】
良久，贺雨宁轻轻叫了一声。
听到这声音，少年的肩膀轻颤了一下，抬起一张红白交错的脸——红色的是凝结喷溅的血污，白色的是少年纸一样的面孔。
饶是贺雨宁在见到第一眼的时候，也不由得微微怔住。他的喉头微微滚动，声音中竟带上了一丝悲悯。
贺雨宁再次叫了一声少年的名字。后者闻言，神情懵懂地歪着脑袋，蹙起眉头似乎在努力地回想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少年忽然像是豁然开朗一般地松开了咬住下唇的牙齿，眼睛亮亮地看着俯身看着自己的贺雨宁。
【你也是哥哥的朋友吧。对了，我好像在……是在照片上见过你。哥哥从前也跟我说起过你，我知道你姓陈，还有一个当画家的爸爸对吧？】
少年高兴起来，随手将卷刃的刀子丢在一边，刀子本身已经浸满鲜血，落在一地的血污泥泞之中几乎是一下子就融入了其中。
看着对方殷切期盼肯定的神情，贺雨宁默默地点了点头。
【果然，我就记得。】少年越发地得意起来，然而下一秒，笑容突然从那张脸上消失了，【可是，我不记得他去哪了……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少年失落地耷拉下肩膀，嘴里嘟囔着怎么会这样，真没用之类的话。
贺雨宁眼看着少年，开始一下下地拉扯自己的头发，一下比一下更加用力的，立刻伸手拉住对方。
触手湿滑黏腻且冰冷，比起活人，更像是抓住了某种柔韧的水生生物的触须。
贺雨宁本能地讨厌这种触感，却还是没有松手，反而握紧了几分。也许是被他掌心的温度所触动，少年停止了动作，濡湿乱发间的漆黑眸子投来一个困惑的眼神。
【我带你去找哥哥。】贺雨宁说道。
话音刚落，那黑沉沉的眼中又蓦地迸溅出一丝光彩：【真的吗？】然后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有些迟疑道，【可是不会很麻烦吗？】
看来即使变成了这个样子，少年还是执着于不给眼前这个所谓的‘哥哥的朋友’添麻烦。
——该说，不愧是这家伙吗？
贺雨宁听到这话，竟然不合时宜地弯了一下嘴角。
【不是很麻烦。】他一脸平静地回答，余光瞥见满屋子的血腥狼藉——心里想着，确切地来说应该是不一般的麻烦。
可是少年不知道他心中所想，而是真的相信了，转而露出一个松懈下来的安心笑容。眼睛眨了两下，竟是微微地有了困意。
大概确实是累了，毕竟……是把一个人的身体分成这么多份的大工程。
贺雨宁瞧见少年又想用沾血的指背去揉眼睛，立刻再次伸手制止，然后抽出干净的湿巾，替对方一点点擦掉脸上的血迹。
整个过程，少年出奇地安静。
等到贺雨宁擦掉少年下巴上的最后一点血渍时，对方的脑袋已经困得东倒西歪。他于是伸过胳膊，将那颗脑袋顺势往自己的肩头一托，然后一个用力把对方抱了起来。
【睡吧。】贺雨宁凑近那颗脑袋轻声道，【睡醒了，我就带你去找哥哥。】
原本因为身体悬空而稍微清醒过来一些的少年，听到对方承诺说要带自己去找哥哥，紧绷的身体随之慢慢放松下来。
也许是真的太累了，在含含糊糊地答应一声之后，就再没了声响，竟然就这么靠在贺雨宁的身上睡着了。
贺雨宁明显感觉到怀里的分量很轻，是那种即使有所预期，还是会觉得太瘦的程度。
守在门口的人听到动静，连忙迎上前，见贺雨宁不是一个人出来的，怀里还抱着一个血人，都是一愣。
这……什么情况？
领头的人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但是都被贺雨宁用眼神制止了。
——睡着了。
青年开合着嘴唇无声说道。
几个人顺着贺雨宁的视线看他抱着的那个人，发现少年虽然满身的血污，但脸上却很干净，表情也很安详，不像是受伤的样子，而且听那均匀的呼吸声，应该是睡着了才对。
那这些血又是从哪来的？
他们禁不住面面相觑，直到有人探头向里看去，才发现地上血泊中至少还躺着一个人，如果那些零散的人体部件还能被看成是一个人的话。
——死在屋子里的人叫做陈明森。
该名死者曾经因为猥亵和故意伤人被判八年有期徒刑，不过因为在狱中表现良好，在一年前提早释放出狱。
巧合的是，在陈明森出狱后没多久，租住地附近的小巷就发生了孙渺遇刺身亡案件。而更为巧合的是，当年把陈明森送进监狱的那个案子中，也出现了孙蝶母子的名字。
其实就记录在卷的案情来说，八年其实判得有些重了。
而且一般来说，犯有猥亵一类罪行的犯人在狱中的生活通常比较艰难，容易受到狱友的鄙视，甚至遭受严重的排挤和欺凌。
事实也确实如此，原本这个陈明森就长得细细白白，不是那种特别强悍有男子气的类型。据说在服刑的那些年里，被一帮所谓‘嫉恶如仇’的狱友们明里暗里整得很惨。这也是为什么陈明森比一般人都更加积极和迫切地争取减刑，因为对他而言，早点出狱就是早点脱离苦海。
那么，陈明森会不会因此对孙蝶母子怀恨在心，所以在出狱后伺机报复，在小巷中堵截并杀死孙渺呢？
有这个可能，但是截止陈明森在公寓中被大卸八块的那一天为止，当年的案子一直都没有得出定论。
而陈明森死了，真相也很有可能随着这个人的死亡而尘封入土。
经过警方的后续调查，和对附近监控的调取以及相关人员的走访询问。得出的案发经过是，陈明森主动搭讪的林安，并且将少年带到自己现在的住所。
至于动机，结合死者曾经的案底可以也推测出一二。
不过，死者大概是没想到，这个看起来迷迷糊糊苍白羸弱的少年其实是一个精神病患者，更没有想到会在被对方一举反杀之后，连全尸都没能留下。
最终，律师成功地为少年进行了无罪辩护。
整个庭审过程中，少年似乎都显得心不在焉，偶尔抬起眼睛像是在寻找着什么。在最后的陈词阶段，被问到还有什么想说的时候，少年在律师的提醒之下回过神，然后望着审判席的方向嗫嚅着说了一句话。
他问：哥哥在哪里？问这话的同时，少年人漆黑的眼瞳中盛满了真诚的困惑。
饶是那位以铁面无私着称的法官见此情形，也不禁在目光中闪过一丝真切的怜悯。
由于案发现场处于封闭的室内，而凶手在第一时间在家人的陪同之下主动投案自首，加之庭审采用了不公开审理的方式……
诸多因素综合起来，几乎将本案的传播和影响降至最低限度。
作为被告的林安，原本也正在疗养院中接受治疗，之后也无非是从先前的疗养院转到了指定的另一家精神病院中继续治疗。
贺子君对这个结果表示满意。刚好，他在那所医院里也有老熟人，加上本来就有业务上的来往。请对方帮忙多加关照这种事情更显得顺理成章。
到此，一切似乎都已经尘埃落定。
只是在贺雨宁的心里，还残留着稍许疑惑。
一段时间之后，贺雨宁去探望了林安。那时候，少年正一个人窝在窗户底下晒太阳。
眯着眼睛蜷缩成蓝白相间的一团，脑袋偏过一些靠在被阳光照亮的一角墙面，看起来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
听见来人的脚步声，少年抬起眼睛，如梦初醒一般地定定地看了面前的青年好一阵，然后忽然笑了。
他说，贺雨宁你来了啊。一字一顿，说得特别清楚。
贺雨宁闻言一怔，只感到那每一字都好像砸在了自己的心尖上，一时间站在了原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见自己的声音：【你……想起来了？】
少年似乎被对方的反应都笑了，理所当然地点头道：【对啊，虽然不想承认，你这张脸还是挺让人难忘的。】
说着，他看向贺雨宁的身后，有些好奇的样子：【贺叔没有来吗？】
【贺叔？】
【对啊，贺叔上次答应了会带妈妈来看我的。】林安理所当然地说道。
听到这里，贺雨宁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因为在他的记忆中，林安从来都是称呼贺子君为贺叔叔。
在贺雨宁身边，会这样称呼贺子君的人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死去了的孙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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