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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3年,香港。
霓虹初上,勾勒出维多利亚港的繁华轮廓。咸湿的海风裹挟着都市的喧嚣与躁动,穿过狭窄的巷弄。高楼大厦与残旧唐楼交错,西洋的律动与东方的神秘在此地诡异共生。夜幕下,这座东方之都不仅流淌着金钱与欲望,也滋生着寻常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都市怪谈悄然蔓延,阴邪之物借红尘浊气隐匿……
深水埗,一栋旧唐楼的天台上。
夜色如泼墨,霓虹的光从远处挣扎着漫过来,在斑驳的水泥地上投下模糊的红绿影子。晾衣竿横七竖八,挂着未收的衣衫,在带着咸腥味的夜风里轻轻晃动,就像一条条令人头皮发麻的死人幡。
一个少年蹲在天台边缘,背对着梯口,手里捏着一支用剩的短小朱砂笔,正对着面前一张摊开的黄符纸念念有词。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汗衫和一条过膝的短裤,脚上是塑料拖鞋,背影单薄,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专注。夜风撩起他汗湿的额发,露出清秀却紧锁的眉头。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
咒文念得磕磕绊绊,笔尖悬在符纸上空,微微颤抖,迟迟落不下去。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不知是热的,还是紧张的缘故。
“又卡住了?”这时,一个平淡的声音忽然在他身后响起。
少年吓得一个激灵,手里的朱砂笔差点脱手飞出去。他慌忙转身,动作太急,拖鞋在水泥地上打滑,整个人向后仰倒。
一只沉稳有力的手及时抓住了他的后衣领,将他拎稳。
“师……师父!”少年站稳后立刻低下头,脸有些发烫,“这‘镇煞符’,我就快画好了……”
林成站在他面前,依旧是那副看不出年纪的样貌,只是换上了一身与时下香港街头格格不入的素色唐装,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沉静得像夜空下的维多利亚港,深处却仿佛沉淀了无尽岁月的风霜。
他没说话,只是目光扫过地上那张只画了个开头的符纸,又掠过少年微微发抖的手指。
“心不定,炁不纯。”林成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雨滴砸在少年心头,“符文未成,心已乱。这般画符,画到天亮也画不出一张能用的。”
“楼下那东西可快要出来了……”
少年头垂得更低了,嘴唇抿得发白。他知道师父说得对。三天前,师父就指出这栋旧楼地下因水管常年渗漏,结合此地旧时乱葬岗的残留地气,形成了一处微型的“地漏阴穴”,极易滋养阴邪。果然,今夜那东西就成了气候。师父带他来,说是“练手”,可他……
“对……对不起,师父。”少年声音细如蚊蚋,“我……我再试一次。”
林成没再责备,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这张稚嫩的脸庞,与记忆中那张苍老熟悉的面容重叠,又分离。前世今生,因果轮回,当真玄妙难言。
“静心,存思。”林成只说了两个词。
少年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不再去听楼下隐约传来的,指甲刮擦水泥地的声音,不再去闻那越来越浓的腐臭。他闭上眼,回想师父教过的纳气法门,想象丹田之中一点暖意升起。然后,睁眼,落笔!
朱砂笔尖触到黄符纸的瞬间,他手腕还是不可避免地抖了一下,符头画得有些歪斜。但这一次,他没有停顿,咬着牙,凭着记忆和一股不服输的劲,硬是将一道道符文连贯地画了下去。虽然笔画稚嫩,道力微弱,但一张完整的“镇煞符”终究是在他笔下渐渐成型。
最后一笔提起,符纸上闪过一抹极其微弱的红光,旋即隐去。
少年长出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后背的汗衫已经湿透,紧贴在皮肤上。他有些忐忑地举起符箓,看向师父。
林成看了一眼那符,微微颔首,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尚可。”他顿了顿,补充道,“符胆之力不足,但形已具,神初凝。对付楼下那只刚成气候的行尸,够了。”
只是够了?少年心里刚升起的一点小雀跃,又被师父这平淡的评价压了下去。他握着符,看向通往楼下的黑黝黝的楼梯口,那刮擦声似乎越来越近,还夹杂着低沉的,好似野兽般的嗬嗬声。他喉咙发干,小腿肚子开始隐隐发软。
“怕了?”林成问,“倘若怕了,那就此作罢还来得及。”
“……是有点儿。”少年老实点头,随即又挺起瘦弱的胸膛,“但我不走!师父你说过,遇邪不退,是吾辈本分!”
林成微微颔首,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之色。
“记住你这句话。”他侧身让开楼梯口的路,“它就在三楼转角,阴穴正上方。用你的符,对准其眉心,你只有一次机会。”
少年用力点头,攥紧了手里的符,一步步挪向楼梯口。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心跳如擂鼓。下了半层,那腐臭味浓得几乎让他作呕,嗬嗬声近在咫尺。
他探头往三楼楼道一看,一个穿着破烂旧衣的身影,正背对着他,机械地用乌黑的手指甲,一下下抠挖着墙壁上渗水形成的霉斑。它的动作僵硬,头颅以一种不正常的角度歪斜着,裸露的皮肤在昏暗楼道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死灰的色泽。
就是它!
少年屏住呼吸,捏着符,脑子里反复回想师父教的步法、手法、时机。他悄悄挪下去,估算着距离。三米、两米、一米……
那行尸似乎察觉到了生人靠近,抠挖的动作一顿,极其缓慢地开始转身。
就是现在!
少年猛地前冲,将全身力气和那微薄的道力都灌注在右手上,黄符如同离弦之箭,拍向行尸转过来的额头!
“啪!”
符纸准确地贴在了行尸眉心。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
行尸喉咙里的嗬嗬声戛然而止,僵直不动。贴在它眉心的“镇煞符”上,那微弱的红光再次亮起,像是烧红的烙铁,灼得它眉心冒出丝丝黑气。
“成……成功了?”少年心中一喜,他围绕着行尸转了一圈,发现它依旧一动不动,那股腐臭的气息也似乎淡了几分。
他忍不住咧开嘴,又往那行尸的屁股上狠狠地踹了一脚,行尸被踹得晃了晃,却依旧没有其他反应。
少年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兴奋地搓了搓手道:“看来这行尸也不过如此嘛!”
可少年光顾着高兴,却未曾注意到,此刻湿潮的天花板上,几滴冰冷的水珠正顺着霉斑缓缓滑落,恰好滴在那行尸眉心的黄符上。
那几滴水珠顺着符纸的纹路迅速晕开,原本微弱的红光只闪烁了两三下,便开始迅速黯淡,化作了飞灰!
行尸原本静止不动的身躯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像是被激怒的野兽,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风,朝着少年狠狠扑了上来!
糟了!
少年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只觉脑子一片空白。
死亡的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他连尖叫都发不出,甚至忘记了逃跑,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双腿像被钉住了一般无法挪动。
就在那锋利的指甲即将触碰到他面门的前一刹那……
“定。”
一道平静无波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凭空按下,那行尸抬到一半的手臂僵在半空,整个躯体如同被冻结在琥珀中的虫子,连喉咙里的咕噜声都凝固了。
少年腿一软,险些坐倒在地。他惊魂未定地回头,看见师父林成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半步,依旧是那副平淡的表情,只是伸出了一根手指,指尖似乎有混沌色的微光一闪而逝。
林成目光扫过那被彻底禁锢的行尸,又落到少年煞白的小脸上,他没有责备,只是淡淡道:“初战生怯,人之常情。但黄符遇水则废,这是最基础的禁忌。你方才只顾着兴奋,却未曾留意周围环境,这些水珠,便是你疏忽的代价。”
少年羞愧得无地自容,低下头:“弟子……弟子无能。”
“不是无能。”林成收回手指,那行尸维持着僵硬的姿势,一动不动,“是练得少,见得更少。”
“明天开始,”林成转身,看向惊魂稍定的少年,“每天画符百遍,纳气功课加倍。另外,巷尾那间潮汕粥铺,老板祖传的‘牛鞭汤’不错,以后你每晚去喝一碗,钱记我账上。”
少年一愣,画符纳气加倍他理解,可这喝“牛鞭汤”又是为何?!
林成已经向楼上走去,声音随风飘来:“那汤能固本培元,增阳壮气,对你纳气练功有好处。”
少年望着师父离去的背影,咬了咬牙,大声应道:“是,师父!你等等我啊!”
他小跑着跟上,路过那具依然被定住的行尸时,还心有余悸地瞟了一眼。
回到天台,夜风依旧。
林成负手望着远处璀璨却陌生的维多利亚港夜景,沉默了许久。繁华的灯火倒映在他深不见底的眸中,却照不进那片沉寂了太久太久的幽潭。
少年乖觉地收拾好地上的朱砂笔和剩下的黄纸,默默站在师父身后。他知道师父有时会这样,看着某个方向怔怔出神,那种时候,师父身上会散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孤寂与……沉重。他不敢打扰。
半晌,林成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这无尽夜色听:“聚魄凝魂,果然耗时……第一个寻到你,已耗去甲子光阴。紫阳的部分残魄,似乎散落在大陆方向……法正的一点残魄,曾在西南方感应到……还有鸟爷,福叔……”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消散在风里。
少年听得云里雾里,只隐约觉得师父说的,似乎是寻找一些失散的人?而且听起来,找了很久很久,久到要用“甲子”来计算?
“师父,”他忍不住小声问,“您……在找很多人吗?”
“嗯。”林成应了一声,没有多说,只是转过身来,抬手轻轻按了按少年瘦削的肩膀,“行了,收拾东西,回去。今晚的‘练手’到此为止。回去把《度人经》前三页抄写十遍,明早我要查。”
“啊?又要抄书啊?”少年的小脸顿时垮了下来,刚才的雄心壮志丢了一半。那本书上的字句佶屈聱牙,看得他头晕眼花。
林成已经转身向楼梯口走去,闻言,脚步未停,只是淡淡抛下一句:“正英呐,你可又别想着偷懒,企图蒙混过关,明日我检查时,若是错一个字,就罚你再多抄十遍。”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钻入少年的耳朵。
少年浑身一激灵,仿佛这句话有种莫名的魔力,他挠挠头,一边嘟囔着“人家才没有想偷懒”,一边却赶紧抱起收拾好的东西,快步追了上去。
“师父,等等我!那牛鞭汤……真的管用吗?要不给师父你也来几碗补补?”
“……”
“师父,楼下那个……那个东西,就这么定在那儿吗?”
“那东西要不了多久就自会消散,无需多虑。”
“哦……师父,您说我要多久才能像您一样,一个‘定’字就……”
“专心走路。”
“哦……”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前一后,没入旧唐楼昏暗的楼梯。天台重归寂静,只有霓虹光影依旧在水泥地上无声流淌。
远处,维多利亚港的灯火彻夜不息,照亮着这座繁华与神秘并存的都市。而在这光影照不到的角落里,另一段跨越了生死与轮回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香港,或许只是又一个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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