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没有看见时予的眼睛，容不尘却觉得她的眼神格外凌冽。
怔愣间，再再抬头却见四周白雾茫茫，寂静的可怕。
“他是魔头，是集世间怨念为一身的魔头。”
“那又如何!”
忽而有争吵之声，寻声而去，只看见时予挣脱开妬凰的手。
见着生气的姑娘，空荡荡的胸口一瞬间就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他生来如此，可他不曾滥杀，我见过他艳羡世间灯火温情的样子。我知他别无所选，这不是他的错。”
“妬凰，你曾予他一晌温情，于你，不过举手之劳，于他却是永世不忘。”
“他谋筹多年，仅仅渴求魔域不必仰人鼻息，所求不过一个对等，为此甘愿舍弃自己性命，他何错？”
“倒是你，以及你身后那些仙，口口声声爱众生，为什么偏不能爱他半分，他不也是众生之一吗？”
时予步步逼问，妬凰脸色煞白。
“如今这番景象，不知妬凰仙子可还满意？”
时予嘲讽出声，转身就走。
眼下四洲大乱，烽火连绵，六界不得片刻安宁。
魔域现在情况简直糟糕至极。
世间爱恨嗔痴，不满不甘，怨念悔恨通通积压在容不尘身上。
他几乎离不开冰池，日日浸泡寒水，想借此压制吸食懑气的欲望。
时予俯身，往寒水里灌入灵力。
容不尘泡在水中，明明那样近，他却十分恐慌，伸手要去触碰姑娘，却在即将摸上的一瞬间，天旋地转——
营帐之内，只有沉默，外面风在哭泣，空气都是死亡的气息。
相对而坐，两相无言。
容不尘心一横，背过身去，双手握成拳垂在身侧。
“时予，如若此去，杀出重围，平定世乱，我定回来，与你相见。”
声音沙哑低沉，是无尽的眷恋。
“不，你不会。”
他的身后，时予手里握着一枚玉簪，悄然在心底补上这么一句。
她知道，他不会改变心意，此一去，三百年后的结局不会得到改变。
“容不尘，”
时予嗓音平静极了。
她靠近容不尘，轻声说道:“可不可以，抱抱我。”
容不尘紧绷的身体，闻言顿时松懈下来，随即而来的，是无穷的酸涩。
他的手松了又紧了，就在他下定决心转身的一瞬，一股疲惫感席卷全身。
闭上眼的前一瞬，他只看见时予平淡的脸。
泪水滴落。
“不要，时予，不要。”
尽管他拼命想要睁开眼，想要阻止时予，终是闭上了眼。
时予接住昏迷的容不尘。
历史再现，只是这次，昏过去的人不再是她。
“容不尘，我不想再等你了。”
她贴近容不尘的脸，轻轻地说。
“这一次，我还了你的恩情，假使我有幸有了来世，定要缠你万世，换你等我，好不好？”
她的胸口疯狂跳动，被她抽走的情丝此刻重新生长出来。
一时，极致的不舍、爱念遍及四肢百骸。
她再也忍受不住，偏过头去，吻在了容不尘的脸上。
她吻了很久，闭着的眼，泪水不住流出。
“容不尘，希望我们还能相见。”
安置好容不尘，时予决然起身。
每走一步，她就祈求上天一分。
“倘若苍天有情，就让他平安顺遂。”
“此生时予卑劣，但求上苍有好生之德，愿以前生功德换他一个圆满。”
她如何不想求一个来生，可是她早已经赌上所有，今日过后，她连仙骨都不曾留下，如何能有来世。
容不尘，我所求不多，只求你不要忘了我就好了。
走出一半，时予抚着胸口，大滴大滴眼泪留下。
忽然她转身跑了回去。
至容不尘身前，她抬起手，亲自抽取他所有关于她的记忆。
她想还是忘了她吧，一直牢记着一个不存在的人，太痛苦了，她舍不得他像她这样难过。
容不尘的头上，所有关于他们的记忆正在慢慢消散。
时予望着满屋子零碎的星光，笑了。
她将手里的玉簪，仔细认真地插进发间。
在人间时，她听闻，发簪，乃正妻之物。
神明在上，我愿燃尽我寸身，焚尽世间阻物，求我夫君一条通畅生路。
夫君，永别了。
一滴泪融进床褥，容不尘身体颤抖起来，他拼力张开眼，只看见一道红色，越来越小， 越来越模糊。
手掩面，男人低低笑了起来，笑声逐渐绝望。
这一场梦，他梦了一次又一次。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做这样的梦，那梦那样真切，又那么痛。
“既然这般睚眦必报，为何不肯亲自现身，非要为我编了这么一个梦？”
笑着抓紧床褥，摸出枕头下的玉簪，那和梦里如出一辙的玉簪，他花了两个日夜，亲自雕刻出来。
他不曾赠送她玉簪，却也如梦里姑娘愿望一致，他也想做她的夫君。
“不要再等你了”，那傻姑娘究竟经历了什么，如何会说出这番话。
她的报复，为何这般痛！
这些容不尘不知道，而他也不会得到答案。
他不知道的是，梦里所见，是时予梦里三百年前的事。
在她的梦里，天下也有一场大乱，在得知仙界计划利用容不尘一箭双雕时，那个傻姑娘跑去质问妬凰，为何对他这般残忍。
他不知，钟灵山紧张的那几日，俩姑娘元神合二为一前，阿莲曾问时予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的回答，便是阿莲留下这一场梦的原因。
他们辜负时予太多，总不能谁也不知道她曾经的挣扎与付出吧！
“爱吗？爱的，你爱世人，我也爱，采灵，阿霜阿寒，柳奶奶，颜宇，挽澜，龟爷还有容不尘，我都爱。
甚至拂过我脸的清风，路边的野花也叫我欣喜，我爱百花齐放，爱鱼潜蛙叫，所以澄光得死，我愿意去做这件事。
所以前世结局得改，容不尘不能死，我相信你也不会看着他去送死。
当然，我更爱自己，所以在得知这一切之后，我选择接受自己，原谅已经督促自己。”
神爱世人，也爱一人，更爱自己。
这张无边无尽的亏欠了，时予第一，容不尘则是第二。
有缘无分，梦里相会，她爱，他亦爱。
阿莲不过是将那傻姑娘的情意代为传达，这是她唯一能弥补的了。
世事沧桑，世间最为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遗忘，所以容不尘是最适合记住她的唯一人选。
这是睚眦必报的姑娘的惩罚。
曾有一人，穿破时空阻隔，为他而来，即使他不知，即使这一切都是骗局，只要他记得，她就心满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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