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声音，屋内几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缓步而入的宫装女子，只见她身姿虽已见老态，可举手投足间仍透着往昔在宫廷中历练出的雍容气度，发髻上那几支珠翠虽不张扬，却也彰显着不凡身份。
沈蒹霜自是知道来人身份，缓步上前，恭敬施礼：“辛苦嬷嬷为我跑上一趟。”
那位嬷嬷浅浅一笑，脸上虽有褶皱，但依旧令人感觉气质高贵，不输寻常世家府内的老太君们。
沈慎率先反应过来，神色一凛，忙躬身行礼，“不知是哪位府里的嬷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他虽然猜不到此人身份，但见到大女儿对她态度恭顺，且观此人的衣着气度，知道定不是出自寻常府里的，思量间便在猜测是哪位皇家贵人身旁伺候之人。
李嘉芝与沈葭曦见状，也赶忙收敛了方才各异的神情，屈膝行礼，只是沈葭曦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这嬷嬷的明显是为沈蒹霜之事而来，心中隐隐不安，担心就此坏了自己的盘算。
那嬷嬷微微颔首，算是受了礼，目光在屋内诸人脸上扫过，最终落在沈慎身上，眼神里不带多余的感情，“老身乃是奉长公主殿下旨意，前来告知将军您关于郡主今日在慈念庵之事。”
说罢，她踱步至厅中主位旁的站立，抬手示意众人起身。
沈蒹霜一脸淡然，自己从慈念庵地窖中沿着密道离开，为了躲避司羽及太子的搜查，的确是耽误了不少功夫。
而且为了吴大叔与李嘉芝‘相认’之事，她只能去求助义母的帮助，虽在长公主府内收了褚若珂几句冷言冷语，但长公主祝珝却是十分爽快的答应了沈蒹霜的请求。
甚至派了自己府里最得力的嬷嬷前来镇国将军府陪沈蒹霜演戏，这里面的恩情却是十足十的真了。
沈蒹霜感动之余，李嘉芝母女确是再次脑海中思绪万千起来。
李嘉芝心下明白，这趟事怕是没那么容易了结，背后虽有太子暗中谋划，如今却引得长公主关注，定是错综复杂。
既然沈蒹霜已经安然无恙的回府，自不能再开口污蔑她‘彻夜不归’、‘有失名节’。
虽心中觉得可惜，不过她面上仍镇定自若，福了福身，“嬷嬷辛苦，今日之事，看来是相当曲折。我府大小姐真是得长公主殿下庇佑，才可安然无恙回府，实乃是万幸啊！”
李嘉芝态度恭敬，在沈慎身侧站的笔直，丝毫没有寻常府内姨娘的萎缩感，一脸坦然，已然是以镇国将军府主母身份行事了。
嬷嬷目光炯炯，凝视着李嘉芝，“这位是？据我所知将军府主母离世已久，可没听说将军已经续弦......”
她的语气充满轻蔑，那种久在上位者身侧侍奉而沾染到的高高在上直接将李嘉芝的自尊踩在脚下碾压，她扫视沈葭曦，复又开口：“这沈二小姐将要成为太子侧妃，规矩还是要学好，不然只会让人戳你脊梁骨，姨娘就是姨娘，何来的母亲之说？！这道理都不懂的话，老身只能如实回禀长公主，让殿下去宫内好好说道说道了。”
嬷嬷一席话说的直接，只听得李嘉芝与沈葭曦气的上气不接下气，胸前剧烈起伏，却又不敢开口反驳，毕竟目前没有任何力量去与长公主府对抗。
可沈葭曦在心中已然将这个老嬷嬷千刀万剐，只盼着自己成为太子侧妃的那日到来，届时定然让这‘老泼妇’受到教训！
沈慎皱了皱眉，神色凝重，对这嬷嬷的态度不甚满意，可她的话终是符合目前的礼法，毕竟李嘉芝终是姨娘身份。
他清了清嗓子，压住心里的不满，开口道：“劳烦嬷嬷还是讲一下今日之事，否则刚刚差点都要报了官了。我这长女着实顽劣了些，让我这当父亲的好生......”
可他的话没说完，长公主府嬷嬷却是面上一冷：“沈将军真是胆量惊人，长公主义女，当朝清婉郡主在您口中是个顽劣的性子，说出去不怕担个不敬皇室的名声。”
沈慎脸上同样神色一僵，刚才三分的不满，现下化作了七分的怒意：“君为臣纲，父为子纲，我女蒹霜身份再是高贵，也是我的女儿，自然受我管教。”
他的语气不善如此明显，饶是沈葭曦觉得格外畅快，可依旧心里担忧是否会激怒了长公主身侧之人，若是因此影响了自己与太子的婚事，那岂不是得不偿失。
长公主府嬷嬷并不气恼，哪怕知道沈慎动了怒，可依旧不紧不慢地答道：“将军所言不假，但‘君为臣纲，父为子纲’的前提亘古不变，自是先君臣后父子的，清婉郡主名讳已经上了皇室玉牒，说句不中听的，已然比您都要尊贵上几分的了......”
看着沈慎愈发铁青的脸色，嬷嬷并未继续言语刺激，看到沈蒹霜一脸感激神色，她知道自己刻意为沈蒹霜出头的作用已达到，立马决定见好就收，毕竟自己随时都能安然离去，而沈蒹霜还要在这府里与其余人共处的。
她转换脸色，语气也瞬间变化，换上一个哽咽的音色：“将军，也不是老身僭越了，实在是......清婉郡主被人救到将军府之时，那面色惨白，晕厥的样子让长公主殿下都担忧不已，亲自喂药，又替郡主更衣，照顾了良久......”
“可......一回府，老身就听到有那腌臜心思的要败坏郡主名声，实在是替长公主殿下与郡主抱不平啊......”
嬷嬷话落，拿出帕子佯装擦了擦眼角，拭去那未出现的泪珠。
沈蒹霜轻理了理衣袖，适时上前，与嬷嬷对视一眼后，不疾不徐道：“女儿本是诚心前往慈念庵为义母祈福，毕竟今日得了义母恩典，自是要虔心祈愿义母福寿安康，不想这祈福刚毕，庵堂竟毫无征兆地坍塌，一时间砖石瓦砾纷飞，情形危急万分。”
“女儿差点被困其中，呼喊求救，幸得一位路过的侠士仗义相救，那侠士身手矫健，带着女儿寻得一处安全通道，才得以逃出险境。只是庵堂周遭混乱不堪，道路多有阻塞，加之女儿与诗环均是晕厥，所幸侠士知晓我乃是今日被长公主封为郡主之人，才立刻带我去了较近的长公主府。”
“在义母处休养许久才苏醒，因此这才耽搁了时辰，没能及时让人递了消息回来，让父亲与姨娘妹妹担忧，实是女儿之过。”
她言辞恳切，条理清晰，将事情经过大致描述，刻意隐去了侠士身份等暂不便透露的细节。
嬷嬷听着，微微点头，“是了，倒也算郡主福泽深厚，那侠士今日恰逢上京学府处，见到了郡主受封的过程，才对郡主有了几分印象。”
“只是这慈念庵坍塌一事，太过蹊跷，长公主殿下也是颇为挂心，明日便要入宫报给当今圣上调查。”说着，她目光有意无意扫向一旁的李嘉芝母女，那眼神仿若洞悉一切，看得二人心中发虚。
沈葭曦咬了咬唇，按捺不住心中慌乱，抢先开口道：“嬷嬷，这慈念庵年久失修也说不定，姐姐能平安归来便是万幸，只是可怜姐姐受了这般惊吓。”
她试图将事情往简单处引导，撇清可能存在的阴谋嫌疑，以免牵连到自己与太子谋划之事。
李嘉芝却不忙着附和，反而找出沈蒹霜与这嬷嬷言语中的错漏：“哎呀，嬷嬷，霜儿这苦命的孩子定是遭了大难，好在老天庇佑，只是那侠士不知姓甚名谁、何处人士啊？救命之恩，可不好报答啊......”
她语气富含深意，连沈慎这样粗鲁的武将都听出了她的意思，也有些震惊地看向沈蒹霜，想要听到一个解释。
沈蒹霜却根本不恼，反而是心中欣喜李嘉芝主动问到‘侠士’的身份，于是开口回答：“姨娘的心思真是令人捉摸不透，没关心我的身子，先是想着了解救我之人的身份了。”
“念慈庵内有谁会出现，姨娘难道不清楚吗？”
李嘉芝心中随之咯噔一声，但知道太子早就将自己唯一忌惮的人处理掉了，沈蒹霜此刻的话语虽然奇怪，但不足以令自己担心。
她尴尬一笑，继续不尴不尬地说着：“霜儿......这是受伤后还没清醒，姨娘要是知道谁救了你，定是要第一个去感恩拜谢的。”
“哦？！那好，明日义母替我在府内办席面来酬谢那人搭救我之恩情，父亲、姨娘、妹妹，还没来得及给你们说，定要与我一同前往啊！”
沈蒹霜玩味的表情让李嘉芝只觉心中不安，可下一刻却是嬷嬷开口：“沈将军，这是长公主府的拜帖，明日请按时赴会。”
随后，她也不等沈慎回答，对待这样拎不清的男人她是没一点好看的，冲着沈蒹霜点了点头后，立刻转身离去了。
“哼！这嬷嬷好生无礼！”
沈慎重重将拜帖摔在桌上，语气里仍是对离去的嬷嬷的不满。
沈蒹霜知道自己该表现一番了，立刻上前拉住沈慎臂膀：“父亲，那嬷嬷不了解您，可霜儿自始至终都知道，父亲是最关心女儿的。”
沈慎听着沈蒹霜略带撒娇的语气，立刻又感觉到自己用心寻找沈蒹霜的态度被看到了，然后气也消散了几分。
“老爷......明日......”
李嘉芝刚欲张口，想要提明日自己不准备参加那‘酬谢’宴席，可沈慎却根本没听到她开口，直接大声说道：“既然是霜儿的救命恩人，连长公主都特地设宴，我府之人必定要到场的，不然岂不是让人笑话了不懂礼数！”
随后，他看向李嘉芝：“嘉芝，你也要渐渐学习陪我出席这些场合，就算为了曦儿，不是？”
沈慎十分满意自己的言语，既给了沈蒹霜面子，又抬了李嘉芝身份，一举两得，让他倍感骄傲。
可李嘉芝心中烦闷，沈蒹霜自也是只觉凉薄，谁也没有承他的好。
是夜，月上梢头，镇国将军府内灯火阑珊，却各怀心事。
沈蒹霜回到自己的院落，屏退左右，独坐在窗前，望着那一轮皎洁明月，思绪如潮涌。
白日里慈念庵的惊险、姨母与祝渊还有吴大叔的计谋、长公主府嬷嬷的仗义相护、李嘉芝母女的种种反应，桩桩件件在脑海中不断翻腾。
她深知，明日为李嘉芝而办的‘鸿门宴’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自己目前看似一切顺利，可身后实则一直都是一张精心织就的阴谋之网，而自己不过是那网中的猎物，一直以来都是靠着祝渊的帮助还有几分侥幸逃脱罢了。
念及此处，她攥紧了手中的帕子，暗暗发誓，定要在这暗流涌动中护住自己与身边人，将太子与皇后的真正目的揪出，还自己与母亲一个真相，还江府真正的安宁。
与此同时，李嘉芝母女回到端华苑，屋内气氛压抑得仿若能滴出水来。
沈葭曦一进屋便将手中的帕子狠狠摔在桌上，满脸怒容，“那老嬷嬷实在太过分，仗着长公主的势，这般羞辱我们，等我进了东宫，定要让她好看！”
她咬牙切齿，眼中恨意熊熊，全然没了平日里佯装的温婉。
李嘉芝坐在榻上，眉头紧锁，抬手揉着太阳穴，神色疲惫却又透着不甘，“曦儿，我之前如何教导你的！且先消消气，如今这形势，我们还得小心行事。那沈蒹霜命大，这次太子部署之下没让她栽了跟头，可往后机会还多着呢。只是明日这宴席，怕是鸿门宴，那侠士究竟是谁，会不会是她故意设的局引我们上钩，不得不防。”
她声音低沉，透着算计，多年在府中隐忍蛰伏，养成了凡事多思多虑的性子，如今面对这般棘手局面，自是不敢掉以轻心。
沈葭曦冷哼一声，“管他是谁，若真是与沈蒹霜一伙，我便在宴席上寻个由头，让他们难堪，最好能揭出沈蒹霜的丑事，让长公主也对她心生嫌隙。”
她嘴角勾起一抹阴狠的弧度，脑海中已然勾勒出明日宴席上种种 “精彩” 场景，似已看到沈蒹霜狼狈不堪的模样。
“你可别莽撞，东宫之位还没坐稳，切不可因一时意气坏了大事。那长公主深得圣上信赖，在燕国威望颇高，我们得罪不起。明日去了，你只消谨言慎行，看我眼色行事便是。”
李嘉芝瞪了沈葭曦一眼，严厉叮嘱，生怕女儿这冲动性子反而让自己二人陷入被动。
而在将军府的书房内，沈慎负手而立，望着墙上挂着的行军布阵图，久久不语。
刚刚嬷嬷的那番话依旧在耳边回响，“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先君臣后父子，这让他这个手握重兵的镇国将军心里头颇不是滋味。
虽说女儿成了郡主，身份尊贵，是好事，可也意味着自己对她的管教再不能如往昔那般随性。
再者，慈念庵之事透着诡异，女儿虽说平安归来，可他身为父亲，怎能不担忧还有后续麻烦。
他暗暗思忖，明日宴席定要多留个心眼，既要探探那侠士虚实，也得防着有人借机生事，搅乱这将军府的安稳。
殊不知，自从他求娶了江苒，又陷入了李嘉芝的温柔乡后，哪里还会有安稳可言？
一切都是他蒙骗自己的假象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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