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跳跃了一夜的火焰,终于在黎明的第一缕微光刺破帐顶时,耗尽了最后一丝油脂,化作一缕青烟。
拓跋烈通红的双眼,比那残焰更加灼人。
他面前的矮几上,散乱地摊着几页从《明眼书》和《草药图谱》上撕下的残页。
那些歪歪扭扭的汉字,一夜之间,仿佛从讥讽的符号,变成了拥有魔力的咒文。
“来人!”他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决绝。
亲卫掀帐而入,被他眼中的杀气骇得一哆嗦。
“去,把大巫和所有萨满,都给本汗叫来!”
片刻之后,以大巫为首的十余名萨满战战兢兢地跪在王帐中央,帐内的死寂让他们连呼吸都觉得刺痛。
拓跋烈缓缓站起,高大的身影投下巨大的阴影,将他们完全笼罩。
他没有怒吼,只是拿起一张残破的羊皮,上面画着一株酷似艾草的植物。
“大巫,”他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像淬了冰,“你告诉我,为何你领着全族萨满,对着长生天跳了七天七夜的大神,烧掉了半座山的祭品,我夫人的病却一日重过一日?”
他顿了顿,将那羊皮摔在大巫面前。
“而一碗用这上面画的野草熬出的汤药,只用了三天,就让她退了烧,醒了过来?”
大巫浑身剧颤,冷汗浸透了皮袍,他磕头如捣蒜,惶恐地辩解:“大汗息怒!这……这是祖灵的考验!是祖灵有意考验王妃的意志,考验您对神明的虔诚啊!南人的汤药,或许……或许只是恰逢其时,是祖灵的考验结束了!”
“考验?”拓跋烈发出一声低沉的冷笑,那笑声比冬日的寒风更刺骨,“好一个考验!那本汗再问你,我夫人醒来后,神志不清,嘴里念叨着‘通风、分食、焚秽’,这又是哪个祖灵的启示?”
他猛地踏前一步,俯身逼视着大巫,眼神如鹰隼般锐利:“若祖灵真在,为何它在梦里,说的也是汉话?!”
“轰!”
这句话如同一道天雷,在所有萨满的脑中炸响。
他们齐刷刷地抬起头,满脸都是无法置信的惊骇。
帐内陷入了真正的、连心跳都仿佛停止的死寂,再无人敢发一言。
权威的崩塌,往往始于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
次日清晨,象征着黑帐部信仰核心的圣山祭坛,香火竟变得稀稀落落。
几个前来取水的妇人聚在一起,压低了声音,交换着一个足以动摇国本的秘密。
“听说了吗?王妃不是萨满救回来的。”
“是啊,听王帐里的侍女偷偷说的,是喝了南人的药才好的。”
“我的天……那我们还拜什么祖灵?神不治病,一张画着草的纸,反倒能救命!”
知识的种子,一旦用生命浇灌,其蔓延的速度,远超所有人的想象。
千里之外,鸿王府。
刘甸刚刚接到赵云用最高级别信鸽发来的密报。
情报很短,只描述了拓跋烈王帐内发生的一切,以及民间舆论的微妙变化。
站在他身侧的统帅冯胜,眼中精光一闪,沉声道:“王上,拓跋烈内部信仰已现裂痕,军心民心必然动荡。此时若以精骑突袭,可一战而定!”
刘甸却缓缓摇头,他走到巨大的沙盘前,手指轻轻点在黑帐王庭的位置,脸上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微笑。
“强攻,得到的是一片焦土和一群被迫跪下的奴隶。我要的,是一个完整的、心甘情愿并入我华夏版图的北方。”
他转过身,没有看冯胜,反而对掌管工坊和后勤的秦溪下了一道匪夷所思的命令。
“秦溪,命所有工匠停下手中兵器活计,连夜赶制一批‘诊疗木匣’。”
“木匣之内,”刘甸伸出手指,一一点算,“放入三份标准化的柴胡退热汤药包,十个桑布面纱,一块可以反复书写的炭笔小板,以及一张用鲜卑语和汉语双语标注的《居家防疫三令》口诀卡。”
他顿了顿,补充了最关键的一环:“在每个木匣之外,用最醒目的朱漆,刻上一行大字——此非赐予酋首,乃交予母亲。”
最后,他对负责“萤火夜校”的官员道:“此事不通过商队,不通过使节。让那些已经学会写家信的鲜卑小先生们,通过他们的家庭关系,将这些木匣,一个一个,亲手交到他们草原的亲族手中。”
冯胜恍然大悟,倒吸一口凉气。
这一招釜底抽薪,比十万大军更加诛心!
刘甸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老冯,记住,男人在草原上争的是权柄和牛羊,但女人在帐篷里守的,是孩子的命。谁握住了灶台,谁就握住了草原的未来。”
草原的春祭大典如期而至。
这是鲜卑族一年中最盛大的祭祀,往年都是以血祭为主,场面血腥而狂热。
但今年,当大巫准备宣告祭祀开始时,一个清越的声音却抢先响彻了整个圣山脚下。
是朵兰!
她带领着近百名年轻的巫女,站在祭坛的另一侧,她们没有跳狂乱的战舞,而是齐声唱起了一首前所未有的新词:
“病从口入非鬼祟,腹痛是因脏水流;阿母教我分碗筷,水要煮开才稳妥。祖灵不喜血祭腥,只爱干净炊烟袅……”
歌声简单、清澈,却像一股清泉,流进在场所有妇人的心里。
她们想起了自己因腹泻夭折的孩子,想起了那些高烧不退的夜晚。
渐渐的,竟有上百名妇人跟着那简单的调子,小声地哼唱起来。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萨满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朵兰怒斥:“亵渎!你这是在亵渎祖灵!”
他话音未落,人群中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突然大声喊道:“阿嬷!你前几日咳得吐血,连马奶都喝不下,是谁给你采来汉人的甘草让你止住咳嗽的?是我阿姊,她就是跟着朵兰姐姐学的!”
“哗——”
全场哗然!
老萨满的老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当众被自己的亲孙女揭了短,这比任何反驳都更具杀伤力。
祭祀被迫中断,信仰的堤坝,在众目睽睽之下,崩开了一道巨大的缺口。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由库伦在幕后策动的东部三大部落,竟联合派来使者,向拓跋烈呈上了一封《求医书》。
书中恳请鸿王府派遣“白衣巡队”常驻边境,为族人施诊,并允许部落里的孩童跟随巡队学习真正的医术。
“放肆!”拓跋烈在王帐中勃然大怒,一把将求医书撕得粉碎,“他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大汗!来人,把这几个使者拖出去斩了!”
然而,他最信任的几名族老却“扑通”一声,集体跪倒在地,为首的老者声泪俱下:“大汗,万万不可啊!如今瘟疫未绝,人心惶惶,医者就是救命的菩萨,您若杀了求医的使者,就是断了数十万族人的生路啊!”
更让拓跋烈心胆俱寒的是,他麾下一支最精锐的千人队将领,竟直接闯入帐中,将弯刀插在地上,昂首说道:“大汗!我手下三百个兄弟的家人,都等着南人的药救命!您若再禁南药,我等宁愿带着全部落的族人,迁往雁门关内,哪怕给汉人当牛做马,也要活下去!”
说完,那名将领拔起弯刀,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拓跋烈立于高台之上,望着那曾经对自己俯首帖耳的部将,此刻却连背影都写满了决绝。
他第一次感到,这顶象征着无上权力的王帐,四壁竟是如此空旷,寒风从四面八方灌了进来。
当夜,他独坐内帐,心乱如麻。
恍惚间,他听见内帐床帷之后,传来妻子微弱却清晰的诵读声。
他猛然起身,一把掀开床帷,眼前的景象让他如遭电击。
他的妻子,那个草原上最高贵的女人,正借着昏暗的灯火,用一截炭笔,在平整的羊皮上,一笔一划地默写着。
“分食则安,合寝则危……”
她写得很慢,但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察觉到他的到来,她缓缓抬起眼,那双曾被病痛折磨得黯淡无光的眸子,此刻却清澈得像一汪圣湖。
“烈,”她看着他,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你说那是南人的邪术……可它让我活了下来。”
她将那张写满字的羊皮,轻轻推到他面前。
“如果相信它,就是背叛了祖灵,那我……宁愿做一个活下来的叛徒。”
话音未落,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亲卫惊惶的呼喊:“大汗!急报!西部的乌桓、赤狄两氏族……他们……他们宣布脱离黑帐联盟,自立‘共济营’!”
亲卫喘着粗气,声音都在发抖:“他们的旗号……旗号上没有狼头,只画了一口……一口正在烧水的大锅!”
拓跋烈僵立在风中,手中的铜灯“哐当”一声坠地,琉璃罩摔得粉碎,那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清脆得如同一声丧钟。
他终于明白了。
从他妻子活下来的那一刻起,真正统治这片草原的,就已经不再是他拓跋烈,而是那种对死亡最原始的恐惧,和对生存最卑微的渴望。
几乎在同一时刻,一封加急情报被送达洛阳紫宸殿。
刘甸展开信纸,看到“共济营”和那个“沸水大锅”的旗号时,嘴角逸出一丝了然的笑意。
他没有欣喜若狂,更没有下令乘胜追击,只是平静地走到沙盘前,看着那个刚刚在地图上被标注出来的新势力,眼神深邃。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他低声自语,随即对身边的传令官下达了一道简短而意味深长的命令。
“传令下去,我们的种子已经发芽,现在,该给它们送去最肥沃的土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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