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身的阴影被初升的日头拉得很长,像一道沉默的墨痕,在青石板上缓缓舒展。
叶涣刚走出力鼎塔厚重的木门,就听见拐杖敲击地面的“笃笃”声,节奏沉稳,像是在数着时光的刻度。
抬眼望去,渡离止正拄着那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拐杖站在台阶下,灰袍的下摆沾着晶莹的晨露,湿漉漉地贴在石阶上,显然已等候多时。
“来了?”老者缓缓抬头,浑浊的眼睛里映着力鼎塔的轮廓,塔尖的金光正随着朝阳升起渐渐褪去,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
“老夫就知道,你定会进那塔。”
叶涣停下脚步,指尖还残留着离天碑的凉意,那是一种近乎冰碴的触感,仿佛能渗进骨头缝里。
他看着眼前的老者,对方的皱纹里积着岁月的风霜,鬓角的白发比上次见面时又多了几缕,像落了层早霜。
“前辈一直在等我?”
“等你,也等一个结果。”渡离止咳嗽两声,枯瘦的手指在拐杖顶端摩挲着,那里刻着一朵模糊的莲纹。
他望向塔顶那道渐弱的金光,像在看一场终将落幕的烟火。
“力鼎在塔中躁动了一夜,塔身的灵纹亮了三次,每次都比前一次弱些,老夫猜,是你镇住了它。”他转过身,深深看了叶涣一眼,那目光像是穿透了皮肉,直抵心底。
“万千生灵都想得到的鼎,从始至终,都惜败落命。你知道为什么吗?”
叶涣摇头。
他见过祭祀大典上太多人为了争夺鼎器不择手段,有人为此断臂,有人为此灭门,可到头来,那些得到鼎的人,似乎也并未真正拥有过什么。
“因为他们把鼎当成了依仗,忘了它本就是死物。”老者突然笑了笑,皱纹挤在一起,像漾开的水波,他从袖中摸出一个布包,递过来。
布包用粗麻布缝制,边缘打着几个补丁,看着不起眼,入手却沉甸甸的,带着一种温润的凉意。
“你自己看吧。”
叶涣解开布绳,里面的东西让他呼吸微微一滞——几片泛着金光的竹片静静躺在布底,边缘带着奇异的云纹,纹路里流转着淡淡的灵力,正是竹简灵体修复最需要的竹片。
旁边几块色泽暗沉的石头更不简单,表面布满细小的晶簇,隐隐有五行属性的能量波动,竟是可遇不可求的属性源石,灰画之前念叨了无数次,说有了这东西,它的灰火就能再上一个台阶。
“这些是……”叶涣刚要问,就听见怀里的灰画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都在发颤,像是被烫到了似的。
灰画的画身在叶涣胸口剧烈颤抖一下子钻出。
“属性之石!叶小子,这老头怎么会有这些东西?这竹片可是竹简的东西,就算在东域的拍卖行,也得拍出天价!”
竹简的声音也罕见地带上了一丝波动,平日里冷硬的语调软了几分“本灵的残片……竟能在此地寻到。纹路吻合,灵力同源,是真的。”
它沉默了片刻,又补充道“多谢。”
叶涣看向渡离止,眼中满是诧异。
他知道这些东西的价值,绝非寻常修士能拥有,更何况是一次性拿出这么多。
“不必惊讶。”老者摆了摆手,拐杖在地上轻轻一顿。
“力鼎塔下藏着不少上古遗存,老夫守了一辈子城,年轻时总爱往塔下的密道钻,偶尔能淘到些有用的。”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叶涣胸口,像是能看到里面的灵宝。
“看你这两位灵宝灵体还是有一些不稳,这些东西与其烂在地里,被潮气蚀坏,不如送你做个人情。”
他抬头望向力鼎塔,塔身的砖石在阳光下泛着古旧的黄,像是一位沉默的老者。
“此城能安稳至今,靠的不是力鼎,是人心底那点不敢破局的胆怯。大家都怕打破平衡,怕失去现有的安稳,所以宁愿对着一口死鼎跪拜。”他忽然笑了,带着点自嘲。
“你昨日在街上那一闹,把大家从梦里拽醒了几分;今日祭祀大典上塔中又镇住了鼎,让他们知道没了鼎,天也塌不下来。这份礼,你该得。”
叶涣握紧布包,指尖传来竹片的温润和石头的冰凉,两种触感交织在一起,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沉甸甸的,又暖融融的。
他本是为探寻力鼎秘密而来,却没想到能得此机缘,兜兜转转,竟补齐了灵宝所需。
他对着老者深深一揖,动作郑重“多谢前辈。”
渡离止没接话,目光落在叶涣肩头的飞盒上。
老者的眼神突然变得复杂,像是透过它看到了什么遥远的往事,语气带着一丝怅然“这位灵宝……器有灵,亦有劫。终有一日,莫要回归当初才好。”
飞盒的灵光微微一滞,盒身轻轻震颤了一下,沉默片刻只是晃悠下示意知晓。
”叶涣能感觉到,飞盒的情绪有些低落,像是被那句“回归当初”触动了什么。
叶涣心中一动,想问“当初”是何意,老者却已转过身,挥了挥手“去吧。肿芳城留不住你这样的人,你的路,还在远方。”
他拄着拐杖,一步步往塔旁的小屋走去,背影佝偻,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挺拔,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渐渐远了,像在为一段故事画上句点。
叶涣不再多言,对着老者的背影又鞠了一躬,转身离开。
灰画还在兴奋地清点竹片,一会儿数“一片、两片……”,一会儿又咋咋呼呼地说“这片纹路最清晰,肯定是核心部分”。
竹简则已沉寂下去,叶涣能感觉到它在默默吸收竹片的灵气,且波动比之前平稳了许多。
飞盒依旧安静地悬浮着,只是灰色光线似乎比往常黯淡了些,偶尔发出一声轻微的嗡鸣,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走出城门时,叶涣回头望了一眼这座奇特的城池。
力鼎的金光依旧在塔顶闪烁,只是那光芒在阳光下已不那么刺眼,街上的凡人、修士、妖兽依旧按部就班地生活——卖早点的小贩在支起摊子,修士模样的人提着菜篮与凡人讨价还价,甚至有几只毛茸茸的妖兽蹲在茶馆门口,等着主人买点心出来。
一切似乎和昨天没什么不同,可叶涣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就像渡离止说的,信仰或许还在,但那份盲从的狂热,终究是淡了。
人们看力鼎的眼神里,少了些敬畏,多了些平和。
“接下来去哪?”灰画终于平静下来,语气里还带着余韵。
叶涣取出地图,铺在城门旁的石桌上。
地图是用异兽皮鞣制的,边缘有些磨损,上面用朱砂标注着九炙鼎泰的位置,如今已有四处被打上了红叉。
他指尖划过上面的标记,从南北域的四鼎,再到南北域封印的水域。
指尖停在东域的一片空白处“已经解决了南北域的四鼎,还有南北域的两处水域,东域的鼎……算下来,九炙鼎泰已接触其四,南北两域的江水湖海也处理得差不多了。”
飞盒的灵光在地图上扫过,声音清晰“还差最后五鼎,以及东西两域的剩余水域。其中两鼎的线索都指向东域,尤其是你最初修炼的那片区域。”
“嗯。”叶涣指尖重重落在地图最东端,那里画着一座小小的山峰,旁边标注着“起始”二字。
“该回东域了。那里是我踏入修仙界的起点,也是最后几处鼎的藏身处所在。有些事,总得有个了结。”他抬手打了个响指。
指尖泛起淡蓝色的空间涟漪,灵力在空气中编织出复杂的纹路,“空间术,定位东域。”
光芒闪过,周围的景象开始扭曲。
肿芳城的轮廓迅速缩小,像被揉成一团的纸,风声在耳边呼啸,带着破空的锐响。
叶涣闭上眼睛,能感觉到灵力在体内流转,空间的壁垒被暂时撕开一道缝隙,熟悉的眩晕感传来,却比上次平稳了许多——看来这段时间的修炼,对空间术的掌控确实精进了。
待视野重新清晰时,叶涣发现自己站在一条青石板路上。
两旁是古色古香的木质建筑,黑瓦白墙,屋檐下挂着红灯笼,有些灯笼上还写着“茶”“酒”的字样。
风吹过,灯笼轻轻摇晃。
街上行人穿着朴素的衣衫,棉麻的料子,青色或蓝色,偶有几个低阶修士走过,身上的灵力波动很淡,大概只有感气期的样子。
他们背着简单的行囊,和凡人说说笑笑,全无南域的紧张和北域的彪悍。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茶香,混着街边包子铺飘来的面香,远处传来孩童的嬉笑声,清脆得像风铃,一派安宁祥和。
“这是……东域?”灰画探出头,语气里满是茫然。
“可吾记得东域的城池不是这样的啊,之前的地域内附近灵气浓郁,修士随处可见,哪有这么多凡人?而且这里的灵气……也太淡了,连灵石的浓度都不到。”
它顿了顿,补充道,“也没这么……安逸。”
叶涣抬头,看见街角的石碑上刻着三个字:雀密城。
石碑边缘爬满了青苔,笔画被岁月磨得有些圆润,显然有些年头了。
他也是一愣,自己从未听说过这座城。
可这里……倒像是个纯粹的凡人小镇。空间术虽偶有偏差,却也不至于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主人,此地的灵力很稳定,没有阵法波动,不像是幻境。”飞盒的灵光扫过四周,仔细探查着每一处细节。
“而且这些人的气息都很真实,有凡人的生老病死之气,也有低阶修士的微薄灵力,是活生生的人。”
叶涣走到一家茶馆前,木质的招牌上写着“清风茶馆”四个大字,笔锋圆润,透着一股温和的气息。
刚要进去打听,就见一个穿粗布短打的少年端着茶盘跑过,少年约莫十五六岁,脸上带着点婴儿肥,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脑门上。
他跑得太急,在叶涣面前打了个趔趄,茶盘里的茶杯晃了晃,险些摔下来。
“对不住对不住!”少年连忙稳住身形,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露出两颗小虎牙。
“客人是来喝茶的?我们家的沁春刚沏好,用山泉水泡的,可香了,要不要尝尝?”他说话时,眼睛亮晶晶的,像盛着清晨的露珠,带着一股未经世事的澄澈。
叶涣看着他清澈的眼睛,心中莫名一松,连日来的紧绷像是被这笑容熨平了。
他平淡道“嗯,来一壶。”
跟着少年走进茶馆,里面的布置很简单,几张方桌,几条长凳,桌面擦得锃亮,映着头顶的木梁。
角落里有个老妇人正在纳鞋底,线穿过布面的声音“沙沙”响,还有两个老者坐在窗边,对着一盘棋凝神思索,棋子落在木盘上,发出“嗒”的轻响。
阳光透过雕花木窗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尘埃在光柱里缓缓游动,一切都慢得像一首诗。
叶涣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少年很快端来一壶茶和一个青瓷杯,茶壶盖上还冒着热气,掀开时,一股清冽的茶香漫开来,混着淡淡的兰花香,瞬间驱散了心底最后一丝浮躁。
“您慢用。”少年放下茶壶,又手脚麻利地擦了擦旁边的桌子,才笑着跑开,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叶涣倒了一杯茶,温热的茶水滑入喉咙,带着淡淡的清甜,茶香在舌尖萦绕不散。
他看着街上的行人,目光变得柔和——有挑着担子的货郎走过,担子两头晃悠着,里面的糖葫芦红得发亮;有坐在门口缝补的妇人,手里拿着针线,时不时抬头看看在巷口追逐打闹的孩子;还有围坐在一起下棋的老者,其中一个捻着棋子,眉头紧锁,另一个则端着茶杯,一脸悠闲,像是胜券在握。
没有人谈论修为,没有人争夺资源,甚至连修士的身影都很少见。
偶尔有个穿宗门之服的人走过时,也只是和凡人一样,买了个包子就匆匆离开,身上的灵力收敛得极好,仿佛只是个普通的赶路人。
“叶小子,这地方也太奇怪了。”灰画画画身躺在桌上,念力透过叶涣的衣襟探出来,看着外面。
“一点修仙界的样子都没有,倒像是……像是凡人的小镇。你看那个卖花的老婆婆,篮子里的花都快蔫了,也没人用灵力催生一下,换在南域,早就被修士买去炼药了。”
“不好吗?”叶涣端起茶杯,看着杯底的茶叶缓缓舒展,像一片小小的绿云,“这样也挺好的。”
“好是好……”灰画语气里带着点不适应。
“就是太安静了,有点不习惯。以前走到哪都得提防着是不是有埋伏,是不是有修士抢资源,突然这么放松,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飞盒在茶杯上转了一圈,声音平静了些“或许,这才是东域本来的样子。只是我们之前接触的,都是修仙者聚集的核心区域,那里资源集中,竞争激烈,才让人误以为东域处处都是那样。其实大部分地方,还是像这样,凡人好好生活,低阶修士守着一方小天地,安稳度日。”
叶涣沉默了。
他想起自己刚踏入修仙界时的情景,也是在与银红与燕花他们一起踏入飞云宗,后来被宗门选中,见识了宗门的新奇,自己又出宗门经历了许多生死,竟渐渐忘了,修仙界也可以有这样的安宁。
“本灵感应到,此地虽灵气稀薄,却有一股生生不息的气息。”竹简的声音难得柔和了些,不再是冷冰冰的陈述。
“比那些靠鼎和阵法强行维持的平衡,要稳固得多。就像……就像野草在石缝里生长,看似柔弱,却有韧性。”
叶涣看着窗外,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落在下棋老者的白发上,泛着温暖的光泽。
其中一个老者落了子,另一个拍着大腿笑骂“你这老东西又耍赖”,声音洪亮,带着点孩子气的懊恼。
他突然觉得,或许空间术把他送到这里,并非偶然。
连日来的疲惫仿佛在这一刻烟消云散,那些关于鼎、关于尊者、关于平衡的沉重念头,也暂时被抛到了脑后。
他只想静静地坐在这里,喝一杯茶,看一会儿人间烟火,听着远处的嬉笑声和近处的棋落声,感受这份久违的松弛。
“叶小子,你笑什么?”灰画好奇地问,它发现叶涣嘴角一直带着浅浅的笑意,和平常那个皱着眉想对策的样子完全不同。
叶涣回过神,摸了摸鼻子,笑道“没什么。只是想那两位小鸾鸟,是不是与她们偶尔这样也不错。”
他放下茶杯,思索着。
不急于寻找剩下的鼎,也不急于处理水域之事,先在这座雀密城待上几日。
或许,在这片看似平凡的土地上,能找到一些被他忽略的东西。
比如,最初踏上仙途时,比如,在无尽纷争中渐渐模糊的本心,他究竟是为了“平衡”而平衡。
还是为了让更多人能像这座城里的人一样,安稳地生活。
茶馆外,货郎的吆喝声、孩子的笑声、棋子落盘的清脆声响交织在一起,还有风吹过灯笼的“哗啦”声,构成了一曲最平凡也最动人的乐章。
叶涣靠在椅背上,闭上眼,嘴角带着一丝许久未有的轻松。
他知道,平静只是暂时的,剩下的五鼎,最后的水域,还有尊者们的阴谋,都在前方等着他。
但此刻,他只想享受这份难得的安宁。
而雀密城的阳光,似乎格外适合晾晒疲惫的心灵,温暖得让人想眯起眼睛打盹。
少年又端着茶盘跑过,这次手里多了两个热气腾腾的肉包,香气透过窗户飘进来。
叶涣对着他招了招手“小兄弟,再来两个肉包。”
“好嘞!”少年响亮地应着,脚步轻快得像只小鹿。
叶涣觉得心里的某个角落,像是被这热腾腾的香气填满了,软乎乎的,很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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