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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空手套白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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瀛洲文学系原本是长天师大的强势学科,当时精通五国语言的校长成厚生极为看重这所综合大学的文化建设。可三十多年前瀛洲发生内乱,成厚生被当成思想批判的对象,他一手建立的瀛洲文学系也分崩离析。

很长一段时间,爱好文学的师生不敢光明正大地阅读文学,尤其是本国作品,只好替换性地看看中文。中文作品出版,需要经过层层审查,这样的作品不光安全,而且读完令人身心肃静,正是瀛洲国需要的精品佳作。很快,中文文学就成了瀛洲国文学领域的显学,长天师大瀛洲文学相关专业也就放在中文系里。

钟田中和乔增德虽为师徒,同属文学,但两个人治学的思维可以说是南辕北辙。

钟田中讲解中文里的名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特意着重强调“为”的读音,wéi,二声,修为,不断完善自我。如果人不修身,那么就会为天地所不容。

但乔增德引经据典反驳道:“钟教授,您读得不标准。”

钟田中抿着嘴,鼻翼两边现出两道深深的法令纹,洗耳恭听乔增德的解读。

乔增德站起来,昂着骄傲的头脑,小腿晃动,大腿不动,鸭子一样蹒跚着走上讲台,伸出他圆短粗糙的食指,指指“为”字,尖细着嗓音说:“这个字不读wéi,读wèi。您那一套是孔孟老一套,早就被彻底批判了,鲁哥迅就彻底反传统。我是最鲁哥迅的人。伟大的导师马克思说,他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是跳蚤。我是最马克思的。杨子学说的内核是‘为wèi我’,人就应该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wéi。”

乔增德说完,收起太监一般的嗓音,学着从他爹乔丁钩祖传下来的东日国礼仪,干脆利落彬彬有礼但眼神充满自卑地朝钟田中一鞠躬。

钟田中不说话。

乔增德短短几句话,他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关系重大。

钟田中无法开口。他觉得难以置信。半辈子了,他见过愚蠢的人、精明的人、自卑的人、自信的人、野蛮的人、有修养的人、粗鄙的人、精致的人、残忍的人、仁慈的人、冷酷的人、贪婪的人、吝啬的人、慷慨的人、狡诈的人、正直的人、虚伪的人、求真的人、麻木的人、无趣的人、诗意的人、庸俗的人、高洁的人、狭隘的人、宽厚的人、悲悯的人、大奸似忠的人、大道无形的人、利欲熏心的人、忘我付出的人、权力膨胀的人、自我殖民的人、舍身求法的人、知识渊博的人、屁也不知的人、阿谀奉承的人、奴颜婢膝的人、慷慨激昂的人、巧舌如簧的人、信口雌黄的人、心口不一的人、知行合一的人、爱占小便宜的人、损人不利己的人、坏人、好人、不好不坏的人、男人、女人、雌雄同体的人,但他就是没有见过乔增德这样的“精神病人”。

之所以给“精神病人”加上双引号,是因为钟田中认为乔增德既不是一般精神病学上神经有毛病的人,也不是一般心理学层面心理有毛病的人,但他确实是个有病的人,一个“非人”的人,拥有一个潜在的极权主义的恶的灵魂。一个鲁哥迅的狂人,一个司汤达的于连,一个歌德的靡非斯陀,一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拉斯柯尔尼科夫,一个吴承恩的猪八戒,一个《西游记》里的金池长老,一个巴尔扎克的欧也妮·葛朗台,一个金庸的赵志敬,一个莫言的罗小通,一个《四十一炮》里的杨玉珍。

钟田中到死都没有想出一个恰当的词来形容乔增德,文学作品中也没有哪一个人物可以涵盖乔增德。

钟田中更没想到的是,二十年后,乔增德从长天师大被赶走,仓皇逃到瀛京艺科大学,他非但没有半点悔改,反而变本加厉,肆无忌惮。

钟田中现在只想脱下鞋底,像暴打他儿子一样暴打乔增德一顿。

可钟田中毕竟不是连海兵,乔增德也不是他儿子。

乔增德是他的学生,是已经定型了的“青年才俊”,不是咿呀学语犹可塑造的孩童。

打儿子行,打学生不行。给儿子当爹行,给学生当爹不行。

钟田中压着火回到办公室,跟樊崇峻打电话大发抱怨,把乔增德在课堂上的表现详详细细说了一遍,肚子里还有没倒尽的苦水。

樊崇峻沉默良久,深深地叹口气,跟钟田中说:“人的思维最是难办。懂得的人恒是懂得,不懂的人纯属浪费唇舌。你不要跟乔增德做这样的缠斗,他是鼻涕,不长长不团团,沾上谁恶心谁,一般心肠的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其实他上学的时候就已经非常扭曲了,是我太天真,我一直以为只要是人,就会被温暖过来被感化过来。我还没有完全弄清楚‘乔增德’的根源,对不起老钟,给你揽了这么大的麻烦。我料想,他今后一定会造下无边罪孽,但是,老钟,他要是不到‘自作孽不可活’的地步,给他留碗饭吃,好歹师生一场。千万的千万,务必的务必,不要让他做官。”

钟田中完全认同樊崇峻的忧虑。

他放下电话,认真地写了一份关于改造乔增德的培养计划。

钟田中有三个在读的硕士研究生,虽然只是硕士,但钟田中寄希望于三个人的力量总归会让乔增德受哪怕一丁点好的感染。

他决定让乔增德试着与这几个硕士生相处,就叮嘱自己的硕士生:“哪个老师课上得好,哪个报告精彩,不要忘了叫上乔增德。”

钟田中的几个硕士生比乔增德小五六岁,他们见到乔增德,虽然知道他也是长天师范大学的老师,还是副教授,但因为年龄上乔增德比他们大不了几岁,所以他们亲近地叫他“师兄”。

他们谨遵钟田中的叮嘱,看到精彩的讲座通知会提前告诉乔增德,在课上有哪些心得他们也都和乔增德交流,平时的文学问题讨论,他们从来都是开诚布公,谁也没有因为害怕被对方抢走学术观点而有所隐瞒。所谓理不辩不明,话不说不清。他们怀着对学术的一腔热血,热烈地交流着自己的心得。

但很快其中一个硕士生黄繁忠就发现,他们的讨论被乔增德记录下来,发表在长天师大的校报上。发表的文章只有乔增德自己的名字,他们的观点成为乔增德的学术成果。

黄繁忠单独找到乔增德,他很不高兴,但还是尽量委婉地说:“乔师兄,我拜读了您发表在校报上的论文了,您怎么不跟我们说一声啊?”

乔增德眼一瞪,尖刻地回复他:“我发论文还要向你汇报吗?”

黄繁忠被乔增德噎得脸通红,当即不客气地说:“您发论文当然不需要跟我汇报,但是论文的观点是我们交流讨论的结果,您把这些全部揽为自己的学术成果,并且发了三篇,这不是在窃取我们的心得吗?”

乔增德立刻无辜地说:“心得,你自己也说是心得,心得能算成果吗?照你这么说,心里想的就是已然的事实,那你的心得就是你的成果!你这不是唯心主义错误思想吗?小黄,你不要自己不行就嫉妒我嘛。”

黄繁忠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只好提醒另外两个硕士张文栋和宗天弘。

张文栋和宗天弘也很气愤,但他们想想乔增德说的也有道理,心得确实不是成果,谁也不能证明乔增德发表的论文观点是属于他们的心得。

三个硕士生好不气恼,他们很想告诉钟田中,但是张文栋提出了顾虑:“万一钟老师也认为乔增德说的对呢?”

黄繁忠和宗天弘相互对视一下,恼恨至极地同时“呸”出了声。

三个人只能哑巴吃黄连。

黄繁忠尤为生气的地方是,乔增德欺骗了他们的热情。他觉得这是比剽窃别人心得更可恶的地方。这说明乔增德从来就不是真心地跟他们相处。他们的热情与善意都被乔增德利用后抛弃。

自此以后,钟田中在场的时候,乔增德对“师兄”这个称呼看起来很受用,他也礼尚往来地以“师弟”与三个硕士生相称。但钟田中要是不在场,乔增德就摆出副教授的架子,自动成了硕士生导师。

钟田中是大导师,乔增德是小导师。三个硕士生更是敢怒不敢言。

乔增德委屈地对三个硕士生说:“我是副教授,我自己还上课,还要搞科研,每天废寝忘食地备课、看书、看孩子,我还是教研室主任,每天都有大量的工作,在职读个博士,还得干苦力指导他的学生,钟老师就是剥削我。我是副教授,我还用得着和你们讨论交流吗?我这都是免费指导你们学习,你们非但不感恩,反而说我的不是,我的心也是肉长的,你们忘恩负义是会伤我的心的。”

三个硕士生面面相觑,对乔增德的话半信半疑,莫非,乔增德发论文的事其实是钟田中指使他的?

他们想了想,觉得乔增德说的也是事实,他们的导师是钟田中,现在钟教授自己躲清闲,把他们推给乔增德,说起来,乔增德确实是在免费指导他们。

再说,谁还能去学校什么部门告钟田中不指导吗?闹起来,最后吃亏的还是学生。

乔增德严密地留意着三个人的脸色,像做文本细读一样,不放过他们脸上任何蛛丝马迹。

张文栋叹口气,第一个表现出了气馁的情绪。

乔增德瞅准机会,悄悄地跟张文栋说:“文栋,你们三个里我最看重的就是你。你是你们三个当中最有思想火花和才华的。我发文章那都是迫不得已,钟教授你也知道,要求严格,他的话我不能不听,要是换做是你,钟教授让你做的事,你敢违背他吗?”

然后他压低嗓音--虽然现场只有他和张文栋两个人,神秘兮兮地让张文栋附耳过来说:“我们四个人人太多,发文章写不下那么多名字,我本来就打算写上你的名字,你的观点最犀利,但我还得维持咱们几个的关系,太偏袒你,太明显了,对你也不好,他们俩会嫉妒的!”

张文栋的脸红一阵笑一下,眉头皱一皱头点一点,对乔增德周全的考虑感到敬佩。

乔增德看张文栋的脸色,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接着用“自己人”的语气继续加码:“文栋,我这话可说到家了啊,你可千万别说出去,我下次发文章打算带上你的名字,这样你硕士在读期间就有属于自己的学术成果了。这成果有了,以后我再帮你争取争取,那你硕士毕业以后不就能留校了吗?”

张文栋马上心领神会,小鸡啄米似的对乔增德连说几声“谢谢乔教授”,到了晚饭时间,他就请乔增德去了饭馆。

乔增德又如法炮制,各个击破,三个硕士生原本是好哥们,这下,不仅每个人都请乔增德搓了一顿馆子,而且心甘情愿地贡献自己的学术点子。

他们对钟田中的意见越来越大,即便有的时候也不太赞同乔增德的行为,但只要他们一想到自己有机会在读硕士期间就能发表论文,拥有自己的学术成果,并且可能留校任教,他们就把对乔增德的不赞同都默默地吃下咽下了。

他们大度地想,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谁也不能说自己做的事情就一定全部正确。钟田中一直教导学生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不要说乔增德还指导过他们,就算乔增德不指导他们,他们不也要宽以待人吗?

宗天弘比黄繁忠和张文栋大一届,眼看还有半年要毕业了,他私下已经请乔增德喝过好几次酒。待酒过三巡,他就提醒乔增德说:“乔教授,我这就要毕业了,您看这文章是不是先带着我发一发啊?”

乔增德搂着他的肩膀,满口答应:“天弘,你看你,咱俩什么关系,咱俩就是哥们儿,那俩小子毛都没长齐,我跟他们能有什么学术共鸣?你的事我都放在心上啊!”

乔增德拍拍自己的胸脯,继续说:“不过天弘,加急的信还得多贴张邮票呢,去照相馆洗照片你要加急,是不是得......”

乔增德打个酒嗝,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宗天弘又叫他又拍他,乔增德就是不睁开眼。

宗天弘结完账,一边背着乔增德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乔增德醉过去之前的话。

他觉得乔增德说的有道理,也确实是只有“自己人”才会说的掏心窝子的话。

他已经请乔增德喝了四五顿大酒了,这关系还能有假?也是,这年头,水至清则无鱼,乔增德是提醒我得加钱。发了论文,乔增德要帮我留校,也少不了去打点的。

宗天弘咬咬牙,就怕他不要钱,收了钱就得办事,不收钱,我还信不过他呢。

他把乔增德送到家门口,孙平尧开了门,一见乔增德醉醺醺的样子就老大不高兴。

宗天弘毕恭毕敬地叫孙平尧一声“师母”,孙平尧连声谢谢都没有说,就把乔增德拖回了卧室。

宗天弘在门口讪讪地站着,也不见孙平尧再出来。他见乔其正闷着头玩着玩具,他凑过去套着近乎:“小其其,你喜欢这个玩具啊?”

乔其流下一道哈喇子,咯咯笑起来。

宗天弘只知道乔增德有个一岁的小孩,但他并不知道一岁的孩子会不会说话。他看着玩得正高兴的乔其,想到了下次登门应该带什么礼物了。

孙平尧听见乔其的笑声,把乔增德扔到床上,就走出来。看到宗天弘,她既没有看座,也没有说谢谢,宗天弘只得哈哈腰,主动问:“师母,乔老师没事吧?”

孙平尧一见乔增德喝醉气就不打一处来,能让乔增德喝醉的人就是不安好心。但见宗天弘毕恭毕敬的神情,一口一个“师母”地叫着,孙平尧也不得不做出“母仪天下”的样子。她这才客气地说一句:“嗯,睡了。你是?”

“宗天弘,宝盖头宗,天空的空,不,天空的天,弘,士不可不弘毅的弘。宗天弘。”宗天弘忙说道。

“哦,天弘,以后不要让你们乔老师喝那么多酒,他酒量不好,你得看着他点,提醒着他别喝多了。这么个醉法儿对身体多不好啊。”孙平尧克制着不满说。

“是,我下次注意,谢谢师母提醒。”宗天弘乖巧地答着。孙平尧没有让座,他觉得自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孙平尧抬起头看看挂在墙上的钟表,宗天弘马上领会了她送客的意思。不用孙平尧开口,他就自觉地说:“那师母,我先回去了,您和乔老师早些休息。其其,拜拜~”

宗天弘收起夹子音,冲孙平尧笑笑,半鞠下腰身,轻轻带上门,就快步离开了。

他心里一阵懊恼,连连责怪自己不会办事,给孙平尧留下了坏印象。找男人办事,一大半功劳那都是枕边风,现在倒好,惹得枕边风拉的脸老长!

宗天弘一边往学校宿舍走,一边盘算着挽救的办法。

他在乔增德家偷偷观察过,乔增德家没有什么大件。如果他给乔增德送个大件,那留校的事他还能不真心实意地帮忙?

宗天弘打定主意,下次请乔增德吃饭的时候,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宗天弘一走出乔增德家门,乔增德就醒了。

孙平尧既生气又纳闷儿:“乔增德,你怎么这么快就醒了?”

乔增德嘿嘿一笑,手在脸上一抹,得意地说:“这就叫变脸。嘿嘿。走了?”

“嗯,走了。”孙平尧坐在乔其身边,还是狐疑地看着乔增德,不知道他在耍什么把戏。

乔增德见孙平尧一副猜不透他的神情,又是得意的一笑:“哎呀,怪不得都争着抢着当教授呢,这教授当的。‘师母’?”他学着宗天弘恭敬的样子叫一声孙平尧,接着哈哈哈大笑三声。

孙平尧知道乔增德在取笑她,但她这次没生气。还别说,看宗天弘毕恭毕敬小心翼翼的样子,她也觉得既好笑又过瘾。乔增德这还只是副教授,那要是以后当了教授,成了院长,那学生得是什么样儿啊?

乔增德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孙平尧,眼神里闪出欲火:“孙平尧,怎么样,跟了我乔增德,是不是有福?”

孙平尧鄙夷地看着乔增德,他眼睛里的那点花花肠子,她早就摸得透透的了:“有什么福气?端茶倒水的福气?这些学生来了,哪个不是我伺候?伺候完小的伺候你,伺候完你们爷俩儿再伺候学生,这就是我的福气!”

乔增德鼻子里“哼”一声,浪里流气地说:“别急嘛,这才哪到哪,现在是开创期,打江山的时期。不信你等着瞧!”

他一把把孙平尧抱起来丢到卧室的床上,孙平尧推开他说:“乔增德!还有女儿呢!”

乔增德已经急不可耐地脱掉了裤子,他使劲拖拽着卡在脚脖子上的毛裤,声音也一顿一顿:“让,她,自己,先,玩--”

“玩”字拖着长音,又闷住,乔增德挣出脚脖,因为用力过猛翻了半个后滚翻。

孙平尧忍不住笑着骂他“能笨死”,乔增德佯装狰狞:“我笨?那就让你尝尝我的厉害!”然后就急急地压住了她。

乔增德没有采取防护措施,但他毫不在乎,他知道孙平尧的抽屉里有避孕药。

孙平尧想着这两年怀孕加哺乳,她没少跟乔增德干仗,两个人净做恨了。难得这次恨变爱,她不忍心扫乔增德的兴。

乔增德表演完“厉害”,照例翻身就睡。

孙平尧浑身酸软地拉开抽屉,取出一粒药,吞下去。但是药卡在嗓子眼儿里,她只能起身找水喝。胯骨都在疼,一起身,孙平尧觉得浑身疲惫不堪。但意识到乔其还在客厅里玩,她马上就翻身下了床。

乔其躺在地上睡着了,手里还捏着一个玩具橘子。

孙平尧抱起乔其回卧室,把她放在她和乔增德中间,浓浓睡意很快袭来。

乔增德、孙平尧、乔其,一家人睡了这段时间以来最沉的一觉。

没过几天,宗天弘给乔增德送来了一台大电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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