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无丫头

君夕月

首页 >> 四无丫头 >> 四无丫头最新章节(目录)
大家在看顾少蚀骨宠,霸总夫人是毒医禁爱总裁轻点宠重生在末世小说,我连官配都敢杀最后一代人皇帝辛核海尸山,末日逃亡录无限穿越:我认识的女神有点多穿越有物资,美国人你怎么打?修仙:废丹田逆天改命穿成小傻柱:娶妻生子带个世界去修仙
四无丫头 君夕月 - 四无丫头全文阅读 - 四无丫头txt下载 - 四无丫头最新章节 - 好看的其他类型小说

第34章 白骨刍狗鬼剃头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阅读记录

九月十六,日当正午,延长县主街空空荡荡,除了北面衙门里刚散出那一群外乡客:有人摇头扼腕,有人面色凄惶,有人怒不可遏,有人西面张望;近十人斜领布袍,目有精光;又十人扎袖挎刀、孔武非常。于是主街上客店老板便知道,这是挨了县老爷“剃头”的商贩和镖师,当下就要闭门谢客。有镖师快步赶在前头,横身一撞就将门扇冲开,其后跟来的小老儿嘴上念着赔罪,手里接过一整袋铜板,连跑堂的小伙计都探头来看。小伙计胳膊腿露一节在外头,瘦得螳螂成精似的,见了商贾的钱袋,却好似立刻认着新爹,帮忙揽了几个包袱又要去牵马,乐颠颠就要请人往上房安歇。

店老板冷声将其喝住,打发了她去伙房帮厨,自己领了几位去后院二楼。这儿一整层房间打通,本就是给自家伙计仆役居住。不过近来生意不好,才一个月不到人手便已遣散大半。店老板曾想关门歇业,思来想去却又不肯坐吃山空,半开着门只等路过之人进来吃顿便饭而已。“延长的客店最近都住不了人,尤其外乡远行的,有钱都不敢收。您几位就当自己家里,今晚先在这凑合凑合。要是巡街衙役找上门,别出声,人不会来后院查,前头看一眼也就走了。等明日城门一开、趁天不亮、赶紧就走吧!”

他此时说得情真意切,好像嫌弃才到手的铜板都是麻烦;晚些时候去送饭,却从随口攀谈论到家长里短。足有一个月,这家小店开着也不是,关门更不是,两进两层的院落,就剩一个患有腿疾的表侄、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加他三人勉力支撑。心中闷苦,更嫌孤独,今儿见了这么些生面孔,再想起以前往来热闹,两口酒下肚牢骚就说也说不完:

“实话讲,咱延州,又偏、又穷,可怎么着和丰州边境也离了些路程,从前怎么也不想,会受连累吃这样的苦!”他说着又是摇头,“其实打从去年年尾上、卫国公老大人战死了,他边关人心就散了!三不五时就有逃兵,一路南下逃到咱延州来的。县老爷不管,州老爷更不爱管。乡野里乱得很、但也不是不能过日子。直到……嗐,这话我也不敢瞎说,人官老爷的命令,咱小老百姓也说不明白。就是听说,荣王殿下领兵经过丰州时候,怎么着又发现还有些燕贼奸细混进来,发了老大的火,让州老爷仔细抓抓。这上下抓起奸细和逃兵来,可不知道就把多少人抓到牢里去了!”

他说着将酒杯一镇:

“容我多嘴,您几个,可也是这样,给县老爷拿去‘剃头’啦?”

都说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官过如剃。县狱里塞满了所谓“奸细”,没钱也得榨出三升油来,可不是与剃头没个两样?延长本地人尚且避之不及,县中各样生意跟着萧条;更别提“来路不明”的外乡客:

商队从肤施向东,本是要通过延长往北走绥州、银州,绕胜州去往丰州。那肤施好赖是州治所,抓起奸细来多半像是敷衍,场子虽大但无碍民生。他们接着老老实实按着过所申报往延长来,哪料前脚一过城门,后脚就被捉去了县衙。卞老头缩手缩脚小鸡一样,先贿赂了禁子,被领去后院花了半车宝贝总算把众人捞出来。此刻坐在一起唉声叹气,连镖师都觉着窝囊,暗地里还要打听一句,这县太爷到底是何方神圣,敢如此阳奉阴违、无法无天?店老板摇摇头,出门要走,最终还是坐回来。手头添了一整吊钱,这才换了他知无不言:

“就是咱自家乡里的泥腿子,都说,是吃了绝户、攒了一大笔、攀了京中贵人的恩宠!如今那靠山一倒,怕是担心自己没几天活头……嘘,都说趁乱再敲一笔,就是要跑呢!”

京中倒台的高官,除了杨珣还能有谁?商队于是心下了然,后半夜送走了醉醺醺的店老板,跟着就有人拍了板:

“国舅爷都赔了命,亏他下头这些蝗虫还在作威作福!咱不如真刀真枪干他一干,连本带利把给出去的,也都给讨回来!”

“低声些!少出头!走这一遭本就是赔本生意,给县爷的也就是些大件粗货,带着嫌沉,没了正好,安安分分明儿便走了,还嫌祸不够大,想着引火烧身呐?”

卞老头毕竟年纪长些,一个劲念叨着和气生财,那刺头儿郑宣却说不是这么个理:

“眼下是赔本,以后修通商路,总是该做买卖的!像延州这般穷困潦倒,咱以后向谁做生意去?那姓田的县官多做一日,往来走商可不得多受一番敲诈。百姓穷、县官狠,咱辛辛苦苦修的商路,怕就得在延长这断两截!”

有人跟着附和。同为一县之长,田蓬吃拿卡要、谷满仓肥,他那寂寂无名的肤施同僚焉能不眼热。“不妨顺水人情,送件大功劳。到时官家民家,咱是两份的恩德,岂不快活?”

可不愧是采买谈价的行家里手,这么几句说的是连卞老头都动了心。赵老二和汪则虎几人跟着起哄,无数的眼睛最终都望向郭蒙。时已四更,窗外的鸟都不在叫。“今日劳累、明日再歇一日,后早启程。”随着这般语焉不详的回应,蜡烛正好烧灭了影。再等众人叹气的暗骂的嘟囔的各样睡下,天际隐隐便要破晓。郭蒙轻轻起身,蹑足开了门出去。那螳螂精般的小伙计、早在此等了不知多少时候。

她轻轻一咽口水:

“我们……我是说、我们……能帮什么忙?”

这家小店的财运由是从这一夜开了头;而城南骷髅山上,木棠忌惮已久的厄运,却也终将降临。

自蒋家院里离开,她开始做梦,很多很多的梦,大部分发生在青天白日、和大太阳一样真实:山有落石水有急,林中卧虎云藏鹰,富甲一方多奸计,穷乡僻壤生刁民。她好像和大家站在一处,面上绷了笑,嘴里说着好;却好像又飘在高一些的地方,要看穿这人的思量,听清那人的私语;看仔细这片阴影,再听明白远方的雷雨。尤其进了延州地界,她小兽般总觉着不安,眼睛一刻也不肯闭上,筷子捏在手里很多时都忘了往嘴里送。她不想上骷髅山来,不想进神庙去,或许是早已预见了其后发生的一切?

她所有的提心吊胆、所有的杞人忧天本该应此时此刻。

她所有的蓄势待发、所有的焦头烂额本该都为了此时此刻。

可她什么都没有做。

扑倒小之的是赵老大、擒获厉鬼的还是赵老大;卢正前至少拔了剑;文雀畏惧鬼神之说,掉头就跑情有可原。她这最早有准备为何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又为何在其后仍然郁郁寡欢?

“我不信有鬼。”

这是谎话。

黑黢黢的山顶,她实则什么也不曾看见,之前看不见厉鬼,之后更看不见那所谓厉鬼被打晕擒住后显出的真身:一头乱发,一身单衣,衣上有血,身上有疮,新旧印记累累重叠,布满外凸胸骨,向下、小腿根几乎要露出白骨,毋需打扮,可活脱脱就是地府脱逃的恶鬼,哪里有半分人样!再加方才提刀冲出的那一声大吼,连卢正前都有片刻提不动剑。此后众人进庙点了火,瞧见再无其他异常,才算是敢聚在一起坐下来喘口气。“准是燕贼奸细,乔装打扮,图谋不轨。”宣清长公主先下了论断,“我们将他擒住了,赶紧得报官。表兄在意得很,得给他省点麻烦。”

木棠走近些,如今隐约能看个大概,接着立刻就能肯定,这人必定不能是奸细。他所用的陌刀长柄精铁,乃是卫府规制,且坑洼遍布,显然已经历了多番苦战;衣料看似寻常,领缘却隐约可见几丝突兀的红色线头——或是割断了右威卫军记带;铁色衣、圆领袍,非寻常百姓服色;看他腿脚溃烂,更知是翻山越岭行了远路;躲躲藏藏、草木皆兵,不是南逃的右威卫、还能是谁?

再说了,延州根本就没有奸细。

“表兄说有,那就是有!”小之不听她的分析,一口咬定,“右威卫是秦将军所掌,秦将军那是卫国公的儿子、名门之后,治军必然有方。这些天听延州上下谣言四起,说什么右威卫不战而逃。我看,全都是这些奸细乔装打扮、从中作梗!我大梁的将士英勇无双,训练有素,怎干得出临阵脱逃、目无法纪的恶行?”

她一面说,一面还指挥赵老大要将此贼捆紧些。

“山民不是说这厉鬼连害数人吗?必定是在此舆图谋不轨,怕被撞破阴谋,才杀人灭口。他要真是我大梁的兵士,哪有对平民百姓刀兵相向的道理?”

小之说着肉干也顾不得吃,要去庙里上蹿下跳,说一定要揭穿他们藏匿于此的阴谋诡计。木棠阻住要上绳索的赵老大,又快几步将这不安分的丫头扯住。此庙年久失修,黑灯瞎火看不仔细,只怕地上有石头绊脚、头顶房梁会垮掉。再者说此人并非奸细,延州从头到尾都没有奸细——这里离丰州前线路途遥远,哪值得奸细大动干戈远道而来,这座小庙里更不可能藏有什么秘密。小之对她表兄捉拿奸细的命令深信不疑,闻言眉毛一挑,却怀疑起木棠的用心:

“怕不是看姐姐你误听人言、生表兄的气,专要和他作对?他说什么、你就偏不信什么?”

那是快两个月来,她第一次听到他的消息。就在中午的饭桌上,邻家寡居的小老儿跑来打秋风,闲话说起来就没个住,从延长县令穿开裆裤的往事说到刺史大人接待荣王殿下的情形。传了几手的消息被他说得栩栩如生,竟好似自己个亲眼见着了一样。什么荣王殿下如何对刺史大发难,刺史大人如何有苦难言,还有当夜被送进主院的几名姑娘如何窈窕可人,荣王离开时如何态度大变、怎样和煦而亲善,此类种种。末了还拿他们几个姑娘后生的打趣,慨叹说青年人最是精力旺盛,军队里那一群大小伙子可不知该如何捱日子哟!老鲁叔随后把人撵走,回来时木棠那一碗素面几乎仍没有动。她说不该浪费粮食,回过神来埋头吸溜,把两滴眼泪没声没响地掉在破瓷碗里。

也不知是为何,想起他的瞬间,她便记起委屈。所以她从来不做关于他的梦,从来也不敢想他现下身在何处,又是如何光景。她这回无可避免地听着了,接着又觉着憋屈。明明是右威卫的逃兵,乱的却是京师和折冲府的军心,他所以只能以奸细推诿,再强令州府以清剿奸细为名,将这些逃兵一网打尽。都怪右威卫、怪那延州刺史!一个是秦家人,一个是吕公的学生。都不在京城了,还是这些人要给他生事,让他为难!

瞧瞧这昏迷不醒的右威卫逃兵,她对大将军秦秉正的怒气就再添上几分;想起眼下延州民生凋敝的情形,她对州刺史和县太爷的怨气无从发泄。卫国公在时为何从不见逃兵?丹州百姓又何以苦中作乐?将帅无能、累死三军。身为黜陟使的他甚至有所顾忌、无能为力,而她又做得了什么?

“要不然、我们要不然带他下山。是不是奸细的,先治好了伤再说。”

此言一出,不光四面八方的眼神要变得奇异,连她自己都觉出荒唐。山路本就不好走,此人重伤在身更受不得颠簸。方才吃了赵老大拳脚,说不定已没多少活头。“那不然,总是先给人包扎了,伤成这样还要用绳子捆上,也太、太说不过去……”

“你知道他没有同党?你知道他不是装晕?你知道他不会背后偷袭?”

方才还被厉鬼吓得腿脚酸软的卢正前此刻说起道理,声如洪钟轻易就堵得她哑口无言。文雀从他身后钻出来,抱着肩膀说无论如何还是得报官:

“管他是逃兵还是奸细,也不能一直将人栓在这里。我下山去,找中午借宿的人家帮个忙。然后我回来咱们就走,别为此暴露了行踪。”

文雀说着就是要走,却居然接着就绊着什么砖瓦朽木。小之看得咯咯笑。卢正前赶紧去扶了人。赵老大刚打完一个结。就木棠站在那里,嘴里还在叨叨:

“我就说……都不听我的……人伤成这样,能有什么危险。鲁大叔这会儿怕早就睡了,也不好吵人家起来……”

“逃兵是贼。他一人叛逃,全伍皆斩。我要是他营里兄弟,早一刀取了他狗命。”赵老大将绳结再绕一圈,声音冰冷,“这样忘恩负义的,有甚么值得包庇?”

木棠终于不说话了。

她只不过是觉得人有权力怕死,只不过觉得罪在将帅,只不过是想做些什么,只不过因一瞬的恍惚,生起片刻的希冀——

如若阿兄曾叛逃了左卫,如若阿兄不曾身领军法,如若阿兄能活着回家……

这右威卫的家人,一定还在等着他。

那头文雀还在切声说自己不曾扭着脚。卢正前却颇为大惊小怪,反对那重伤垂死的青年不以为意,说什么夜里下山太危险,明日扔他在这里,去县衙报个信便是了。文雀依旧是不肯听:

“……不过他确实是伤很重,要是到时候真死了衙役不得白跑一趟?赵老大,您要不先帮忙止了血。他是奸细,总还得留着命将所图为何交代个明白。”

“此人神仙难救,活不过明晚,没必要。”

文雀同卢公子挨在一处揉起脚踝,小之又同赵老大相傍打起哈欠。烛火空荡、神庙前后透风。躺着的那人身躯时不时微微颤抖,饱经风霜的面庞因疼痛皱在一处。可他至少仍然活着、现下、此刻。

“我……我现在就下山去!”

无论是救人、还是捉人、真真再耽搁不得。陇安泰生乡多山,夜行山路她本也是最合适的人选。她早该去找人相救,而非傻乎乎论辩是非对错。“先止血、然后,看好小之。赵老大、卢公子,麻烦今晚都别睡,也别离开。我赶后半夜回来。”

她千叮咛万嘱咐地离开,自己却忘了带个火把。或许是太久没爬山,或许是今夜云厚没什么月光,这郊外的夜色远比记忆中黑得过分,真真伸手不见五指,她偷懒走梯田间跳下去,想着不要踩坏了人家土豆,却一脚踩空狠狠栽个跟头。她更害怕自己没用,反而跑得更快,摔得更狠,及到鲁家门外实在是气喘吁吁、狼狈不堪。眼前依旧是一片漆黑,只有院里的狗嗅着生人气息起身来刨地踢脚,呜呜地叫。木棠匆忙嘘它,跟着连连后退,好像终于记起此行多有不该——村里家家户户正畏于县衙横征暴敛,怎有报官的胆量?进城一番诸多折腾,妇孺老弱又岂可劳动?夤夜打扰本是不该,上山救人更是枉谈。骷髅山厉鬼害人,不讨命便罢了,凭什么以德报怨?

行囊内本有止血药,救与不救并非能不能,而是肯不肯。她下山来或许找的不是帮手,而从来都是帮腔。可或许赵老大是对的,文雀姐姐是对的,小之是对的,卢公子是对的,那是个不配获救的罪人,她执着于慈悲,为的不过是自己心安理得,求的不过一点无谓的幻想。

自私自利,何其可恶。

她却还不肯离开。

狗儿又吠叫一声,屋门缓缓打开条缝。那不过是一株很小的火苗,草心撵的引,黄泥烧的烛台,内里漾漾灌了水,极尽所能地节省;那星微光却忽而膨胀,点亮她全部的视野。很遥远的以前,家里也是用着这样一盏小灯,外婆和老鲁叔一样慈眉善目,会在夜半迎出小院来,暖和她的小手。该说的话怎么也出不了口,她好像变回一个十三岁的孩童,缩在炕上看着佝偻的影子来来去去,不仅不怪罪,还给她带来满当当的面汤,以及许多絮絮叨叨的慰藉。她实在是腿也酸了,心也焦了,头也疼了,却迟迟不肯伸手。

所有贪求的,才会不敢领受。

她早该想明白的,急着揽活下山,更是为了躲避。躲避所有令人头疼的推演盘算,躲避所有争锋相对的反驳论辩,躲避所有不得有误的小心谨慎。她想回到这处小院里来,讨个觉睡、讨口水喝,可她又怎么能?她甚至本不该耽搁!右威卫还等着、所有一切都等着,她张张嘴,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一时急得发抖,又委屈得要哭。

“不忙,不怕。”鲁家老妪给她披条薄被,颤颤巍巍地哄劝,“是不是见着了什么影子?不怕啊!没有什么厉鬼,隔壁吴老四骗人的,那是谎话,信不得。就是有,也是不伤人的。就是个逃难的,或许是逃兵……庙里的供品丢了几次,有人家又在附近丢了狗……倒也不是说就是他做的,都没人见着他模样,用不着怕的啊!”

“同行那几个丫头,可是因为这个走散了?”老鲁叔听不着回答,就自己摇头叹息,“可真是作孽!当初是看日子不好过,左右粮食种了也得缴出去,也不晓得是谁、借了这由头不肯上山去垦种。难免这谣言越传越厉害……可说起来,这世间的鬼,哪儿有活人可怕,有当官的可怕?乖孩子你只管将面汤喝了,安心睡一觉,明儿一早我陪你上山,找你姐姐妹妹去。”

老人家的关切无孔不入、满当当挤在木棠心口。烛火落在手边,夜色柔缓,她当真忍不住要落泪、要嚎啕大哭,却又想要逃跑,去山上保住一场不切实际的梦。老鲁叔还要说些什么,远远的、却又什么声音忽而沸反盈天。马蹄、鸡叫、犬吠,还有听不清的尖叫和怒骂,什么摔碎了、什么又被推倒。夜色骤然烧得热烈,竟是火光陡然冲天。老鲁叔探头出去,再回身却居然不见半分慌张。罢田久了必要招官爷不快,早知有此一日罢了!一把老骨头,没什么好在意,倒不如拼一把,帮吴老四把他儿孙抢回来!

一旁连自家老媪都摸出了锥子,他就将木棠往外一推:

“跑!快往山上跑!别怕那厉鬼,往神庙里跑!至少能挡风遮雨,至少是神庙……”

衙役分明近在咫尺,木棠没有报官。村子在面前陷入火海,她口干舌燥,不曾讨得一口隔夜的面汤。

一无是处的、终究是她自己;能力挽狂澜的,唯有长公主。

她没有哭泣,她转过身、跑起来。

——————————————————————————————————————————

戚晋从不曾告诉任何一人,十四岁得封亲王之后的日子,他过得有多么惶恐。此先无论是工部屯田司,还是户部仓部司,抑或是那大理寺,来回来去他不过就是个空戴虚衔的“学徒”。决策无需他来拟定,答问无需他去应对,三不五时的,还总有人夸赞他孺子可教、替他向上表功。然自从康佑十年起,一切都忽而变得锋锐而凌厉。尚书省的重任忽然之间全数压下来,跟着就是百废待兴的左卫等在眼前。十五岁他几乎整整一年不曾回府,岁底加了甘州刺史,没多久就是第一回离京远行。加在身上的名号愈发地响亮,什么陇右道黜陟使、甘州大都督、还有一如既往的左卫大将军,他却愈发地寡言少语,愈发地彻夜难眠,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白日里行尸走肉般不知该做些什么,夜里阖严了门窗要呆坐通宵。他知道自己从来不曾做好准备,他却更知道自己无路可退。他不是没有挣扎过、没有奋起反击过,然躲不过的,到底还是那一败涂地的结局。

他最终的溃败隐没在康佑十三年那个漫长寒冬里,默不作声、无人问津。不敢让皇陵里列祖列宗轻看、不愿让生死相随的的荆风泄气,他反倒一切如常地,将那段日子度过去。再回京来,朝中机锋好似豁然开朗,见招拆招好似也逐渐得心应手。他却仍旧鲜少提起过去,从来羞于承认曾经。

除了在一人面前。

那一人,正经历着与他一般无二的力不从心。

木棠一整晚都是恍惚的,下山时脑袋重,上山时腿脚轻。她或许跑得太快,险些都错过了漆黑一片的神庙。她该有太多话要说,接着却有很长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文雀和卢公子不知所踪,听到异动匆匆赶回、看见那逃兵的尸身时也是茫然不知所措。后半夜众人走的走睡的睡,谁知道他怎么就不声不响咽了气。“总算了了桩恶业,也算是报应。”小之快言快语,连文雀也说少了件麻烦,独木棠面色惨白,就那么枯坐半晌。

她甚至不知她的名姓。

神庙寥落、神像缄默。天地不仁,不在乎曾经杀戮,更无谓今日血光。后来谁都没有再说什么,文雀帮小之在别处重新整理了床铺,卢正前和赵老大一人一个,将俩姑娘家跟得寸步不离。木棠自己跪坐一旁倒空了水袋,一点点替那逃兵擦去面上血污,又勉强理整那一头乱发。素帕拂过对方脖颈,却忽地停住。她怔了少些时候,又凑近些、甚至借了支柴火去看他的双手。

她于是什么都知道了。

柴火落地,她起身,拔出了刀。

——————————————————————————————————————————

“……你做什么?”

先回过身的是文雀,她下意识向后一绊脚,刚刚好又撞在卢正前怀里:“别是真见了厉鬼……他变成厉鬼了吗?在哪?!”

“……什么鬼?”才刚眯过去的小之猛地弹起,眼睛都睁不开直往周围一顿乱砸。卢正前一手握上长剑:

“发生什么事,你不要胡来。”

只有赵老大,从来一言不发。

“他不是自己咽了气,那个逃兵,赵老大,你杀了他!是你!”

文雀吓一老跳,这丫头怎么目眦尽裂说起胡话。卢正前再次警告她将匕首放下,连小之的瞌睡都醒了大半。“文雀姐姐你不在,”她咽一下口水,声音颤抖,“他死的时候你不在,卢公子也不在。只剩小之和赵老大。是赵老大、趁小之睡着,偷偷起身、掐死了他!他脖上有伤痕,因为本就脏乱看不出;他指尖也藏了污垢,有些新鲜的,是抓挠你胳膊而留下。”

她还记着自己险些被人扼死,记得自己的双手是怎样狂舞,如何抓破了一名老宫女的脸,还在自己脖间留下些深深的血痕。她更记得被扼死是一种多么缓慢的痛苦,记得那样扑面而来的绝望和无助。赵老大闻言下意识看向双臂,于是一切皆已不言自明。她向前一步:

“为什么、你为什么……为什么?!”

赵老大便也不再挣扎:

“他是右威卫秦家军,又是逃兵。秦家与杨家有宿仇,他唯一戴罪立功的活命机会就在眼前。而我,不会让那样的事情发生。”

他偏低了头看向小之:

“此人半死不活,总归是个麻烦。长公主心善,还请我为他治伤。再这么发展下去,他迟早会带给我们灭顶之灾。所以,是的,我杀了他。”

他向前一堵,巍然挺直了胸膛,背过了手:

“你要取我性命,为了一个素昧平生、本就垂死的罪人?”

月光凄凄惶惶落在他的面上,好像照着荒漠,好像落在水里,似乎那是张圣洁污垢的面庞,却摇曳着扭曲而变形。还有他鼻头那颗黑痣,那颗该死的黑痣,令她觉着恶心。“赵老大你!你要真杀了人……”文雀被卢正前擒住。后者握了剑柄又放,似乎拿不定主意。小之踩着自己裙角站起来,直扑去赵老大面前:

“他为了我!你不许难为他!”

二更天的黑影在眼前晃着,她想要呕吐。她还有什么可说,本有什么要求?她甚至不能剥夺小之的一时所好,又怎能央她冒险公开身份,去救那一村子的萍水相逢之人?

那么、她去救。左右她已无法再与这杀人凶手同处一室,左右她实在百无一用……那便自投罗网、再去做些无谓的蠢事!她要下山去,回家去!不知为何、双腿却竟无端地沉重,镣铐似的,使她一步也走不得,甚至使她站不住。眼前黑影直冒,是她终究花了眼?

还是有个瘦削人影,才撞进此间。

“老鲁叔崴了脚,我爷爷非让我追上来找你这姑娘家、知会上一声大家没事,州上后头来人说要放了……”

吴老四的小孙儿边喘着粗气边滔滔不绝着,忽而似意识到什么,一时竟怔住。

随着他的视线,木棠看见自己手里出鞘的匕首。

神庙当中还有一具尸首。

尸首上落着她满是脏污的素帕。

“哐啷”一声,匕首落了。她紧绷了半月的弦、断了。

——————————————————————————————————————————

要问一生中最为恐惧的时刻,五岁的阿蛮会说,是被阿兄诓骗上树不敢下来的那次;八岁的阿蛮会说,是娘一言不发带大家赶夜路回外婆家的那个晚上;九岁的阿蛮会说,是娘亲流泪失声的那一夜;十岁的木棠会说,是挨路妈妈打以为自己会死掉的那个下午;十一岁的木棠会说,是二姑娘白眼一乜的每个瞬间;十二岁的木棠会说,是战战兢兢发高烧昏倒在柴房的那个三九天;十三岁的木棠会说以上都不过尔尔,哪怕五佛山的追杀、哪怕监义院的生死一线、哪怕朝闻院的人头落地,都比不上此时此刻。

她实在已山穷水尽的、此时此刻。

雷霆暴雨好像远远的,在谁的梦里啸叫起来。是谁倚门远望、宁可彻夜不眠?因无能为力而惊惧、因无路可退而绝望、因无可挽回而狂怒,于是即便晴空万里,大雨也终将落下来。她抱起脑袋,无声地尖叫,而谁,又有谁会守在她的身侧?!

天边轰隆隆想起的,不是雷霆。先一声尖锐的,是文雀的声音:

“这就是你们说的厉鬼,寿数已尽、再不能作恶。”她一步跨来挡在面前,又将那把匕首拾起,“方才忽然冲出来,吓人个半死……想来因为是鬼,就算真捅到了,也不会见血的吧。”

“你方才又说,鲁叔叔怎么了?可要紧?”小之揉揉眼睛,跑过来抽着鼻子殷殷切切,“州府来人,他们是如何得到了消息、又怎么得知了消息?”

卢正前不着痕迹、抽走了赵老大腰际的朴刀。

“可需要我们也去帮忙?”

被众人围着、这么三言两语打岔着,小孙儿毕竟年轻,回过神来竹筒倒豆子般说着说着又乐开了花。什么姓田的原来才是燕贼的奸细,幸而是被身在肤施的刺史大人侦知,趁夜一网打尽。他派来捉拿村民的恶吏自然也被叫了停,大家各自暂且回家,听说过几日兴许还有钱拿。

“瞧瞧,峰回路转,福无双至!不用怕厉鬼作祟,也不用再上山来。且等着官府的银子喽!正好地里的土豆都快坏了,也犯不着再去撒麦子,可得好好歇歇腰……”

山一般的人墙背后,她缓缓、抬起挂满泪花的眼睛。

——————————————————————————————————————————

她已经很久不曾凝视这样深不可测的黑夜。

从前的林府、王府,还有皇宫,灯火一处比一处明亮,卫从一处比一处拥挤,便是入了夜,周遭的珠玉绸缎依旧是亮闪闪的,所有的吃穿用度更是虽是齐备着的。所以晚上总是松松快快一晃眼就过,日子好像也这样松松快快一晃眼就过,其间贵人从生到死,好像都这样在静河上摇着,说不出什么烦恼,叫不出什么苦痛。郊外的夜则不同,不是灰头土脸、便是危机四伏。庙里一盏火光,似泥牛入海;星星离得很远;犬吠鸡鸣不闻;草叶悠悠一晃,风去了,却不知去了何处。夜是望不见的湖,是没有尽头的梦,是缄默的深渊,任谁身在其中,都不过渺如沧海一粟。可这世间有些事由,竟又是颠倒错乱的:孤村荒野里习惯了朝不保夕的木棠竟执拗于痴心妄想,高门大户里无忧无虑的杨绰玉却居然有当断则断的觉悟——

赵老大已经离开,她换掉了染血的衣裙,此刻披衣坐在阶下,好像掉进了黑色的夜里,再也爬不出来。

“地上凉。起来,坐个垫子。”

“……会弄脏。”

“弄脏了就洗,洗不干净就买,不差这些钱。”文雀说着,干脆将人给拉起来,铺了软垫又给按回去,“这是你第一次来癸水?你都快十四了!肯定是以前没吃好,这些天又不肯好好睡觉。你看这晚上这么闹腾,小祖宗照样沾枕头就着……是不是肚子疼睡不着?腿还酸不酸?明天上县城给你买些红枣去。”

她自己也坐下,还凑近些。

“我瞧见你当时脸都煞白的,却不见你真哭出声来。在想什么?是不是为了殿下?”

“……没有。”

“还狡辩,一路关心太过、忧虑太甚、言行失常的,不是卢镖头,我看是你自己。你怕他妹妹出了什么意外,他要和你反目成仇?自己钻牛角尖,都不留点喘气的空余。”

“不是的。小之……不仅是他的妹妹,”木棠说着,将小脑袋抵在膝上,“她喊我姐姐,说要分我的娘,也给她做娘。”

她又擦掉一滴眼泪,不说话了。

身边人欲言又止半晌,无数次被咽回的问句终于是在这个一波三折的深夜递出来,文雀是在说:“那你呢?你可曾、将我真正当作姐姐?”不带责难、却委实有些不满,“从丁母忧回乡、帮何家姑娘扬名,与殿下的种种,如今出京这一路,你有多少事瞒着我,有多少话,不愿、不肯、还是不屑于同我说?”

这质问说出口来,本是要毁掉一段友谊的。发问的必定十分愤慨,受问的或不屑一顾、或悔愧万分。可今夜她们并肩而坐,呼吸是一般无二的平缓与悠长。他们都记得赵老大拔刀时,一个是如何想也不想掏出匕首;吴老四错愕时,另一个又是如何当机立断圆回场面。

她们都曾挡在对方面前,还何所谓误解呢?

“我只是怕你像今天一样,自己憋坏了。”

“……我、我不敢……我总怕你骂我。”

发问的错愕难当,答问的悲不自胜,今夜之事桩桩件件、走向的都是无人料想过的方向,就连木棠也承认,她并非想对赵老大发火,甚至或许并不为了惩恶扬善。说来说去,为的终究不过是些自私的念想:

“同样是要杀人,我阿兄赔了命;他为什么不用。赵老大、他刚刚又真的杀了人,可是小之不让别人动他。我阿兄就那么死了,我却恨他。我甚至想、如果他早早死了,不在左卫里惹出那般大祸……至少,至少,我爹、我娘,都还在……我知道他不是坏人,他不可能杀人,但我不信他,我恨他。”

他毕竟毁去了她的所有一切。包括他自己。

但他已经死了啊,连尸骨都不曾还家。

第一次爬树,最终是阿兄一手抱了她下来;往山那头走不完的夜路,后来她交替睡在爹爹和阿兄的后背。阿兄给她买了个鸳鸯荷包做生辰礼,却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呱呱落地;阿兄也曾想要出人头地,说做了左卫就有钱给小妹做嫁妆,说会将她接进长安、看看大梁的都城;他来信说自己要学着认字,给她取一个比周遭伙伴的姊妹们都好听、上得了台面的漂亮名字……

“我好多好多次,如果他还活着,如果他当了逃兵,或许也很好……我却救不了他。或许、是因为我说要带他走,要给他治伤,赵老大才会觉得危险,才想要杀了他?”

“又胡说!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是唯一一个在乎他的,这难道还不够?”

“……当然不够。”

她救不了一个逃兵,救不了延州的百姓,或许也救不了小之,救不了……所有一切。她是这么渺小、这么无用,她配不上那把金贴银的匕首,当下甚至将其推还。

文雀没有强人所难,自己带了些笑,一挤眼睛:

“还说呢,你还有事瞒着我。比如说,他为什么要送你把匕首?”

瞧见小姑娘又郁郁的不应,文雀自己先捂了嘴,小声来分享秘密,说这回换她来笑话自己痴人说梦:

“我其实——你可不许跟别人说——赵老大动刀子那天晚上,想起某个人,想他神兵天降,觉得只要有他在身边就会很安心。我一直想惩恶扬善,这你也知道。胡姑姑曾说没有暴力,法度就是一纸空文,从来皆是此理。我又没有习武的本事,不是那块料……”

“所以你和卢公子也……”

“小声些!”文雀向里瞅瞅,匆忙嘘她一声,“我和他清清白白,可什么都没有啊!不许胡说。”

“我看见你扑进他怀里。”木棠还伸出手指头,“两次。看得清清楚楚。他一直跟在你身边今晚上,苍蝇一样,很讨厌。”

“倒也不用这么说人家。都是误会。我被厉鬼吓到,一时看错了眼。当然,都是年轻时候,日夜处在一起,他起了心思,也是正常。我可跟他说清楚了啊,就是小之睡着以后……我或许不该叫他出去的。”

“他活不了太久,赵老大那么做,或许能让他早些解脱……”木棠如此替她辩白,自己却都不大信。文雀见她又压平了眉毛,赶紧就迫不及待靠过来:

“所以呢!你不喜欢卢公子,就该多和我说说你二哥的事儿。我自己呢,也想不明白,该是和他不熟悉的,但这么些时日,总是忍不住想起他来。可他白日纵酒,按胡姑姑的话说……”

木棠颇为古怪地瞅她一眼

“就在你去桑竹庭过夜之后。”

“你说……那个!”几个月了,木棠可总算是反应过来,“你和他生气是因为那个!你不理他是因为那个!天爷!二哥可不得冤死!他自己怕都不知道你为什么……你急啊?你现在知道着急了!你误会二哥这么久,我不想让二哥喜欢你了。”

“好妹妹。”文雀甚至跪到她身前来,“你就发发慈悲吧!总得让我知道是如何误解了你二哥,莫使他遭受不白之冤呐!你快说说,我什么都答应你,我以后不挑你的刺、不把你当小孩子看,不棒打鸳鸯,你说什么都好,只求你别卖关子了!”

“真的……我说什么,你都应?”

杏仁眼亮亮地转一圈,文雀发现自己好像掉进了陷阱,但很奇怪,她竟全然不在乎、甚至觉得开心。

“……我没说你骂的不对,你从来都骂的挺对的,我自己做贼心虚而已。我初出茅庐,有许多想做的事,可不知怎得,总做不成。你刚才说不能憋很多事在心里,确实是,我需要一些帮助。一个人单打独斗的,差点被守门郎打晕,也没能救下……可是我还是想做。所以,我又瞒了你一件事,你、不许骂我?”

“方才和那孩子悄悄说了什么话?除了请他代为安葬了那逃兵以外?”

她附耳过来,不过片刻,文雀却眉开眼笑,甚至第二天,还要将这谋划也讲给长公主听。三个女孩子你一言我一语,昨夜的剑拔弩张与千钧一发就这样、好像无人再提。他们下山去延长县住了一日,补足了精神又耽搁过一天,直到第三日中午才出发去往肤施。

第四日,本该前往绥州的三辆马车,也绕向西面。

坊间近来传闻四起,说那骷髅山神庙原是埋藏玉石的风水宝地。一个个嚷着罢田等着官府赈济的农民本弄得延长主薄是焦头烂额,这下可好,几块碎玉几易其手,就轻松买得众人争先恐后,唯恐抢不着彩头。商队听闻自然是好奇,待买得了那所谓的宝玉一看,可不正是自家蓝田的料子?路过的小伙计偷眼瞅着,快言快语:

“这不是吴四叔挖得的宝,我昨儿回乡去,还听他吹嘘呢!”

商队赶忙抓人问仔细了,再去城门口打听清楚,由郭蒙和卢道二人做主,宁肯违逆过所申报这回也得追着长公主走。何况夏州有故人、说来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小店接连送走了两拨客人,再一次陷于空空荡荡,这几天路上行人却已渐渐多起来。店老板揣着酬金心满意足,只等生意渐渐恢复,却不想从今而后不知多少南来北往的商贩落脚,都专门要寻到这平平无奇的二进小院里头——盆满钵满的热闹,可要远远出乎他最离谱的幻想!

九月廿五,两队人马一前一后离开百废待兴的延州。前路距离丰州边关,仅剩下夏州广袤的距离。

喜欢四无丫头请大家收藏:(m.motanshuwu.com)四无丫头墨坛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存书签
站内强推铁血抗日之屠杀小鬼子末世灾变:我的熟练度面板我有了空间戒指后,财富无限凶灵惊魂,冥音索命!末世盗贼行穿越2018从造光刻机开始游戏公司?这分明是科技巨头萌宝驾到:爹地投降吧人道仙朝重生商纣,开局怒怼圣人女娲两界走私商重生:从大学时代开始躺平魔鬼考卷医药大鳄逼婚不成,傲娇霸总非绑我去民政局!盗墓:获黑龙血脉后,独断万古!重生万历:打造最强大明快穿之学习至上双修无敌:从宗门杂役到盖世帝尊我的中医不科学
经典收藏穿越古代,屯好物资不逃荒神豪系统之打造奢华娱乐帝国开心一刻,笑一笑会让自己更美丽无限重生,全球只有我知道剧情医学鬼才穿越爱上冷面王爷马嘉祺,我想抱抱你overlord:另一个玩家重生又变身,我嫁给了商业死对头穿越女警天地道君要回家我纯阳大成了,惊悚游戏才来?倾城医妃,王爷轻点宠福公主她只喜欢云游四海天价萌宝:爹地放开我妈咪炮灰女配被男主们读心后剧情崩了神起在风华不能是我绽放在心间的玫瑰绝世邪神穿越撩翻世子心,作精医女智斗权臣
最近更新国际刑警的柯学生活修仙卷王回现代摆烂当包租婆我实力一坑六穿越后,反派亲妈爆红了从火影开始的罐子商人!斗罗:我有一颗武魂树退婚嫁摄政王,财运旺惊艳全京城十年婚姻百年孤独追星十年后,影帝成了我老公绿鲛女被灭门后的修仙逆袭诡异游戏:我可以死亡回档横行诸天始于魔剑生死棋!以心为钥双生之嫡姐不好惹乱炖诸天刺激!摄政王倒贴当我外室闪了腰四合院大渣男京剧猫之漂流者如懿重生正常起来在延禧攻略屠龙
四无丫头 君夕月 - 四无丫头txt下载 - 四无丫头最新章节 - 四无丫头全文阅读 - 好看的其他类型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