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办公室的玻璃窗，在报表上投下一块晃眼的光斑。山娃捏着钢笔的手顿了顿，刘宇浩那句“带着孩子去旅游”像颗石子，在他心里砸开了一圈圈的涟漪——暑假、孩子、旅游……这些词汇聚撞在了一起，想想二弟赵小生埋头备考考研的模样、老妹小可和小弟三宝，在东北寄来的信里写道：“想考上南方的大学，去海边看看大海的景观。”一下子全涌上了心头。
他还想起了自己留校那阵，带着同学们去上庄坨火车站，挤绿皮小火车，到秦皇岛然后再去北戴河看大海的日子。海水是碧蓝碧蓝的，海滩是金黄金黄的，游客们夜里躺在沙滩的帐篷里，聆听着海浪声，连风里都裹着咸腥的味道。那股子年轻狂野的心气儿，事隔了这么多年，竟然心里还是热热乎乎的，久久不能忘怀……
想着想着，心里一阵阵激动不已，山娃“啪”地一声，把钢笔拍在桌上，猛地站起来，吓了刘宇浩一跳。他却没顾上这些，转身从墙角的暖瓶里倒了一杯开水，把茶叶放在热气腾腾的开水里面，顿时茶叶漂浮在水面上，他把杯子往刘宇浩面前一递，眼里闪着亮光，一脸兴奋地注视着他问道：
“你觉得去北戴河看大海咋样啊？租用汽车七队的旅游大巴车，去旅游两天，住一夜，第二天下午就返回来。”
刘宇浩接过茶水，轻轻吹了吹漂浮的茶叶沫，抿了一口，手里的烟差点烫着手指，往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顺势往前凑了凑，眯缝眼笑成了条缝，高兴地一拍大腿说：
“那可太中了！咱厂谁也没去过那地方，就您熟！到时候您来当向导，准保妥妥的！他站起身来，扒着沙发沿又补了句：
“孩子们要是知道能去看大海，洗个海水澡，都得乐疯了！”
山娃吸了口烟，烟圈在阳光里散得快，吩咐道：
“那你和我先做个预算单，统计一下人数，再问问北戴河的住宿费，标间、单间都得打听打听啥价格？”
他指了指门外，默了默，若有所思的接着说：
“我打电话联系一下，在汽车七队工作的赵英，她是我老家的大姑奶，让她给安排一下她们车队有旅游大巴。再问问刘庭芝收了多少样品鞋款？杨卉菊那儿福利费账上还剩多少余额？心里得有个数。咱俩双管齐下，先谋划谋划，再和曹厂长汇报。”
“好嘞！”刘宇浩答应道，“腾”地站起来，装假肢的右袖晃了晃，他也不在意，信誓旦旦地又说：
“我这就去跑腿，张罗张罗！咱俩分头行动，过两天碰碰头！”他端起了杯子，猛地喝了两口茶水，撂下水杯，转身告辞了山娃，脚步轻快地出了门，兴奋的连门都忘了给带上。
山娃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冲着外屋，喊了声：
“小杨！你找刘庭芝一起来我办公室一趟”。外屋会计室的杨卉菊听到了喊声，一边答应着，一边很快就把对门主管内勤的刘庭芝找来，一起走进了山娃里屋的办公室。山娃见到了刘庭芝，抬眼眨眸，对她问道：
“刘庭芝！样品鞋批条优惠价和出厂价，到现在为止，鞋款共计收了多少钱？”
刘庭芝打开手里拿着的小本子，翻了翻、查了查、看了看回答说：
“回赵厂长！截止到昨天，已经收了两万六千多了。”
山娃轻嗯着，点了点头，又转向一旁的杨卉菊出纳员，带着深情而期待地目光问道：
“那福利费呢？账面余额还有多少啊？”她快步回到外屋，算盘“噼里啪啦”响了一阵，再进来时手里多了张纸条，看了看回答说：
“福利费账户余额，还剩五万四千六百块。”
山娃掐灭烟蒂，扔进了烟灰缸里，心里估摸着算了起来——两万六加五万四，差不多八万元，旅游开支可不能超这个数。他挥挥手让两人去忙，摸出腰里的大哥大，黑沉沉的机身沉甸甸的，这是北京第二监狱领导们，送给他和曹厂长每人一件的礼品。他按了串号码，打给了汽车七队办公室，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个年轻姑娘的声音传了过来：
“喂！这里是汽车七队办公室，请问您你找谁呀？”
“你好！麻烦找一下赵英接电话，我有急事找。”山娃对着大哥大手机说道。
“好的！请稍等！”听筒里传来她的温柔声音。
约莫等了两分钟的时间，听筒里传来个略带沙哑的中年女声，带着点北方人的爽朗问道：
“喂喂！是哪位找我呀？”
“大姑奶！我是山娃呀！”山娃的声音不自觉放软了些，亲热地回答又说：
“您好！我好久没给您打电话了，今儿有事儿求您帮个忙。”
“奥！是山娃啊！”赵英的声音贺亮了起来，又问：
“啥事儿你说吧？”
“您那儿有出租的旅游大巴不？我们想组织全厂职工去北戴河旅游。”
“有是有啊！黄河牌大巴车，载客量50人座位。”赵英笑着回答，然后又问：
“你们厂去多少人旅游啊？需要几辆车？”
“要是全去大概五百人吧，那得用十辆。”山娃顿了顿，补充道：
“您那儿车有那么多吗？够不？”
“我们车队里就五辆，不过我能跟承德运输公司协调，借调五辆过来。”赵英说得干脆，又解释道：
“你们不用管别的，就付租车费就行。”
“那太好了！”山娃高兴地回答，松了口气，又问道：
“去两天，一辆车一天租车费要多少钱呢？”
“平时包天连司机带车收费一千多，司机由对方负担费用。你们要十辆，我跟队长说说，看能不能给打个八折。”赵英回答说着，又跟了一句：
“都是自家人，能省点是点。”
“那太谢谢您了！大姑奶！”山娃心里顿时感到暖烘烘的，又说道：
“我先和您咨询一下，等这边定下来了，再跟您联系，到时候我们过去签合同、交押金。”
“哦！那好！我等你的信儿吧！没事挂了。”
“好好！再见！挂了吧。”山娃也随即说道。
挂了电话，山娃把大哥大往桌上一放，靠在椅背上。窗外的蝉鸣一阵接着一阵，阳光还是那么热烈，可他心里却像揣了块刚从井里捞出来的西瓜，又凉又甜——北戴河大海的涛声、孩子们的笑声、厂里工人们围着议论的热闹劲儿，好像已经在眼前晃了晃。
他摸出烟盒，又抽出一根烟点燃，一遍抽着，一边又想起刘宇浩刚才的那劲头儿，忍不住笑了笑，暗暗地自语道：
“这刘宇浩还真能琢磨，点子还挺多！真把全厂的福利这事给搞活了。”
日头爬到头顶时，办公室的空气闷得、像口密不透风的缸。山娃揣着刚算好的旅游预算单，指尖把纸边捻得发毛——心里头是真亮堂，琢磨着曹厂长听了准得乐，说不定还得拍他肩膀夸句：“这主意不错！让大家去看大海开开眼界，想得可周到啊”。
塑料厂到了凉鞋生产和销售的旺季，这阵子可是真忙呀。车间里的注塑机从早响到晚，“咔嗒咔嗒”的声响裹着热浪往厂区四处飘散；制帮车间的缝纫机声，“哒哒哒”地奏出了欢快的交响乐章。
牛津革凉鞋堆在仓库门口，码得跟小山似的，出出入入的产品，忙得刘庭芝天天抱着账本，由库房到销售科，再由销售科到库房两头来回跑，但她的脸上笑容却没断过。
可越忙，山娃越觉得刘宇浩那主意出的对——工人们的眼都熬得通红，家属院的孩子三天两头扒着大门缝，盼望爹妈早回家，是该松快松快的时候了。
他信心满满的掀开曹厂长办公室门帘时，老曹正对着张销售报表皱眉，手里的铅笔在“七月订单量”那栏划了好几个圈。见山娃进来，他头也没抬，沉声说：
“刚想找你，你就来了。天津劝业场那边凉鞋销售又断货了，注塑车间的模具有的也该维修更换了，财务成本核算你可要抓紧呐，你下午还得去趟银行……”
他一连串的厂里工作和任务，忙着布置给山娃这个得力的助手。正在这时，忽然听到了山娃兴奋的在喊他。
“曹厂长！”山娃走近办公桌旁，把旅游预算单往桌上一放，声音里带着笑道：
“我先跟您说个高兴的事儿——我和刘宇浩合计着，带全厂职工跟家属和孩子，一起去北戴河旅游两天，住一夜就回来。开开眼界，放松放松，您看……”
他的话音未落，曹厂长手里的铅笔“啪”地掉在桌上。他猛地抬头，脸上的双眉全拧在了一块儿，眼瞪得溜圆，一脸吃惊地问道：
“你说啥？你说啥？去旅游？”
山娃还没察觉不对，接着又继续说道：
“我都打听好了，汽车七队能调十辆车，住宿费刘宇浩也打听了，标间不贵。样品鞋收优惠价和出厂价所收的凉鞋款，跟福利费余额凑一凑，差不多富富有余的。您想啊？工人们这阵子累坏了，带着家属和孩子去看看大海，放松一下心情，陶冶一下情操，回来干活也会更有劲儿……”
“刘宇浩竟瞎出馊主意！”曹厂长突然拍了下桌子，报表纸被震得飞起来一角。他脸拉得老长，嘴角往下撇着，眼里的光线沉得像块铁，气哼哼地说：
“你俩是不是没长脑子？不知道七月份是凉鞋生产和销售的旺季吗？工人们加班加点都供不上货，哪有闲心去旅游？不行！绝对不行！”
山娃脸上的笑一下子被僵住了，愣了愣，手还悬在半空，没来得及收回。一看曹厂长真的生气了，心里不禁打了一个寒颤，立刻凉了半截。
“停产放假两天去玩？”曹厂长越说越急燥，唾沫星子溅在桌面的资料上，就像喷雾一样，对着山娃又大声说：
“旅游！一来影响很不好！上头一再三令五申地强调：不让拿公款去旅游，你当耳旁风啦？二来生产一停，市场供不上货，不仅利润要减少，还会失信砸了咱厂的信誉呀！你负得起这责任吗？”
他说着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脖子上的青筋都绷了起来。
山娃顿时沉默不语，心里那点热乎劲儿，瞬间被浇了盆凉水。他张了张嘴，声音放软了些，向曹厂长解释道：
“曹厂长！是我欠考虑，没细想生产旺季很忙的事。说起影响来，那还是小事……上头强调的是党政机关，用公款旅游才不让呢。咱是企业，用福利费给工人谋福利，出去旅游，花的是自己的钱，不算是啥出格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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