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时间向来不靠谱,因此并不具备参考价值。
就像清晨第一个闹钟响起后,贪恋的那十五分钟回笼觉到第二个闹钟响起前,往往足够容纳一场跨越数十年的漫长梦境,醒来时却只觉眼皮沉重,分不清今夕何夕。
柯乐此刻便深陷于这样的时间泥沼。她又一次回到了这个除了孤独、便只剩无边荒芜的噩梦中,完全失去了对时间流逝的感知。
意识被困在一具陌生的、自行其是的躯壳里,像个被迫搭乘的乘客,漫无目的地跋涉在永恒的月球荒原之上。灰色的尘埃随着步伐扬起,又缓缓飘落,在身后留下一串笔直却注定被遗忘的足迹。
这是走了多久?
几小时?几天?还是以月、甚至以年为单位计算的漫长光阴?
她无从知晓。
人类最早对“时间”产生概念,正是源于头顶周而复始的日出日落。月球也分昼夜,但因为柯乐根本记不清月球的自转周期究竟是多长,所以那缓慢推移的晨昏线无法在她心中转化为任何有意义的时间尺度。
大多数时候,她头顶只有一片亘古不变的深邃漆黑,脚下是单调重复的灰白。天地被简化成最极致的二元色调,剔除了所有中间色与流动感。
这种被彻底从时间中剥离、只能随波逐流的虚无她并非第一次品尝。当初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意识在何佳佳的身体里真正苏醒之前,她也曾漂浮在一片无边无际、连自我都几乎要消融的虚无中度过了不知长短的混沌纪元。
相比之下,月球竟算得上丰富,至少还有东西可看——亘古死寂的环形山像大地沉默的伤疤;崎岖陡峭的崖壁切割着单调的天际线;铺满视野的是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岩石碎块,像是某个巨神废弃玩具的残骸。
更重要的是,由于月球被地球潮汐锁定,只要她还处于月球正面,无论走到哪个荒凉的角落,只要一抬头,总能在天空那个固定的位置看到那颗悬挂着的、蓝白交织的美丽星球。
地球。
故乡。
何泽哥在的地方。
山珊姐在的地方。
除自己以外的大家都在的地方。
即使隔着三十八万公里的冰冷虚空,地球依旧清晰,优美的弧线透着遥远却真实的勃勃生机。她是这片死寂世界里唯一的色彩,无时不提醒着柯乐来她自那里。
尽管这份提醒偶尔也隐隐刺痛着她无法从梦境挣脱、重返现实的残酷。
然而,每当这具不受控的身体无知无觉地翻越某道月岭,踏入月球背面的领域时,那唯一的慰藉便会被彻底地剥夺。
地球不见了。
绝对的黑暗与远比正面更加致密的寂静卷土重来,孤独感更加彻底,也更加令人窒息。
柯乐的意识总会不由自主地绷紧,害怕这最后一丝与“存在”的微弱联系都被无情斩断,只剩下这具机械般行走的躯壳,和一个在无尽虚空中茫然飘荡的、无家可归的孤魂。
为了对抗这种逐步侵蚀意识、把自己导向疯狂的麻木感,柯乐开始艰难地给自己找点事做。
她虽然无法控制身体、无法发声、甚至无法转动视线,但她还可以观察,还可以思考……还能进行一场只有自己知晓、自娱自乐的命名游戏。
那块环形山边缘特别尖锐、像獠牙般凸起的岩石,柯乐叫它“山珊姐之怒”。因为那紧绷的轮廓和隐隐透出的锐利怒意像极了候山珊每每被她气得想手撕自己时的侧影。
不远处,一块被陨石撞击崩裂、形状奇特的巨石从某个特定角度看,其圆润的顶部和两侧微妙的弧度让柯乐想起了自己房间里那个总在打哈欠的猫形闹钟。
“嗯,就叫‘猫钟’好了。”她在心里默念。
视线跟着身体继续向前推移,一道绵长而蜿蜒的月溪映入眼帘。柯乐将它命名为“何泽的眉头”。想象着何泽哥陷入沉思或为她担忧时,那对好看剑眉的中间就会这样微微蹙起,在原本完美的脸上留下一道道专注而温柔的沟壑。
……
她用这些熟悉的名字,笨拙地在这片孤独的土地上钉下几个独属于柯乐的界桩,试图用记忆的碎片对抗无边无际的荒芜。
然而,麻木感依然如同月面极寒的夜气悄无声息地渗透进来,并在她察觉到某个迹象时彻底淹没了那点命名游戏带来的微弱慰藉。
起初,只是一种模糊的熟悉感。
直到身体再次遵循着那除了异常笔直外毫无规律的路线,绕过一座低矮的环形山时,她的意识下意识地将视线投向左侧某处——那里应该有一条不起眼的裂谷。
视线移过去,裂谷确实在那里。
一股冰冷的惊悚感顺着她无形的意识脊柱骤然爬升!
为什么?
为什么她刚刚会如此肯定,那里会有一条裂谷?月球表面地形复杂多变,她凭什么能“预期”到会再次看到这条特定的地貌?
柯乐强迫自己更仔细地观察四周。前方那片月尘特别厚实、踩上去几乎会没到脚踝的区域……那种下陷的绵软感,是不是也似曾相识?
右侧远处那座拥有独特双峰轮廓的环形山,那锯齿状的山脊线……好像在“猫钟”岩石附近也看到过类似的线条,只是角度略有不同?
怀疑一旦滋生,便如月面裂纹般迅速蔓延。
景物……开始重复了。
果不其然,没走多远“山珊姐之怒”熟悉的尖锐轮廓如期出现在视野侧前方;“猫钟”依然安静地蹲坐在那片陨石坑群之后;“何泽的眉头”在前方展开它那独一无二的蜿蜒弧度……
这场看似既无起点也无终点的月球漫步,其本质昭然若揭——它是在月球这颗冰冷的巨石上进行的一场永恒的西西弗斯苦役。
将巨石推上山顶,每次接近顶点再让巨石滚落,周而复始,永无解脱。
此刻,柯乐所依附的这具身体便是推石者,而所推之巨石就是由永恒荒芜所带来的无孔不入的孤独。
行走,环绕,用脚步丈量着注定徒劳的圆周。每一步的前进同时也是向起点的无声回归。
证据很快以一种更加直白、令人绝望的方式出现在眼前——两串平行的脚印。
以完全相同的步幅和走向向前延伸。它们如同一个形影不离的幽灵,与此刻的自己并肩而行。
这身体……确实在绕行月球,可能还不止一次。
西西弗斯的巨石,带着加倍的、令人窒息的重量轰然砸回柯乐心底。
她不再期待任何变化,只是被动地接受,接受熟悉的环形山再次逼近又落到身后,接受平行的脚印在月尘中铺出一条又一条。
这一切成为了记录这永恒苦役的无字碑文。
……
直到某一次,在无数重复中早已失去计数意义的循环里。
当身体再次以相同轨迹绕过那座不知看了多少遍的低矮环形山时,柯乐余光的余光扫向一侧。
一种尖锐的空洞感毫无预兆地刺穿了累积的麻木!
那里空了一块?!
“巨化型冲击角”,这是一块因其独特圆润的轮廓和好似角刺的凸起而被柯乐用海鬼命名的巨大月岩。当最初的命名灵感枯竭后,柯乐就开始将岩石与记忆中各种形态的海龟联系起来,巧合的是还总能找到对应。
而那块石头它不见了。
原地只剩下一个突兀的浅坑,边缘的月尘向内微微塌陷,坑底的颜色比周围略深,泛着一种哑光的异样质感。
是自己终于记忆混乱丧失了时间概念?还是……太空风化能在短短一次绕月循环的时间里就将一块巨石消磨殆尽?
西西弗斯那看似牢不可破的循环苦役中,第一次出现了意外变量。
然而,这具身体对周遭的异变毫无反应,步伐依旧恒定,节奏未变,无情地拖拽着柯乐的意识离开了这片突然“残缺”的风景。
下一圈,再次经过。
柯乐仔细观察,浅坑依旧,“巨化型冲击角”也没有回来。
但这一次,柯乐在浅坑周围,看到了一些凌乱的、什么东西拖曳、爬行、刮擦后留下的痕迹,从浅坑向外蔓延开来,一直延伸到远方的岩石阴影下再消失不见。
石头难不成自己走了?
紧接着,那些被她命名过、视为循环背景板一部分的岩石开始接二连三地消失。
“异化型双蛟龙”离开了环形山平台,“巨化型蛛网捕手”也不翼而飞……
几乎全都是被柯乐用海鬼名字命名的石头。柯乐不知道下一个消失的会是谁。“辐射幽灵”?“磁浮空空锥”?还是自己脚下这片看似坚实、却可能同样暗藏玄机的月壤大地?
纯粹的孤独之中开始无可避免地掺杂进恐惧,两者无声地交织,让每一次“不变”和“改变”都蒙上了潜在的不安。
西西弗斯似乎并非永无解脱之日。
如果他所推动的巨石内部正在悄然孵化着某种怪物……那么,待到孵化完成、巨石崩解的那一天,或许远比巨石诅咒更加可怕的事情将一并发生……
循环仍在继续,步伐依旧,梦境……没有尽头。
《机动武装尖兵计划》无错的章节将持续在墨坛书屋小说网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墨坛书屋!
喜欢机动武装尖兵计划请大家收藏:(m.motanshuwu.com)机动武装尖兵计划墨坛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