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陶公公脸上的神情一闪而过，何大辅并未发觉。
小豆子的身影消失在山路尽头，何大辅两眼直视不远处的陶公公，余光关照着更远处立在马前的骆世杰，手中紧紧攥着半部书册，心中细数着小豆子离开的脚步，默念着：“小子，走快些，再走快些，走远些，再远些。”
颇有些反常，何大辅沉默不语时，陶公公与骆世杰两人却也并不着急，更没有出言催促，仿佛静等着何大辅主动将半部书册交出来。
荒凉的祠堂院落中，三人静立，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静默之中。
“得了，何大人，那小子走得够远了，再往前，怕是也耽误你的事了。你的承诺该兑现了。早些完事，早些舒心自在，你说呢？”总有半炷香的沉默之后，陶公公终于说话了。
何大辅知道以小豆子的脚力应该已经走出有二里路程，心中稍安，开口道：“我何大辅自然守诺，绝不会食言。”口中说着，将手中半部书册朝陶公公抛了过去，直落在陶公公身前脚下。
陶公公并不急于拾起，口中柔声道：“何大人守信重诺，当真君子，佩服了。”如此客套了一句，才俯身拾起书册。
夜色之中，随手翻翻，自然难以看清，便用衣袖擦拭一下书册上的泥水，揣在怀中。
“骆世杰便随我去取那剩下半部，陶公公在此等待。还劳烦骆大人将那马匹给我牵过来。”何大辅看着陶公公那不紧不慢地动作，忽地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异样之感，竟有些说不出的慌乱。
陶公公不言，口中“嘿嘿”笑了两声。
一直沉默无语的骆世杰也跟着“嘿嘿”地笑了起来。
何大辅心中一沉，暗道一声：“不好。”
瞬忽之间，骆世杰行动甚是迅速，已经挪动脚步，挺着手中长剑封住何大辅朝向那堵断墙的退路。
“哈哈，陶公公这‘小火慢煮’的计策真个有效，让人时时戒备，处处小心，却并不动手。如此一日日疲惫你的精神，终至精明如你何大人也犯下这等愚蠢错误。”
骆世杰站定身子，口中讥笑道。他对此前在村里许瞎子住处中了何大辅的伎俩仍然耿耿于怀，此时胜券在握，忍不住出言讥讽。
“陶公公你在前方山路上设了埋伏？嘿，真个卑鄙无耻，竟对一个毫无武功的乡野孩子使出如此手段，真让我看错了您二位朝廷中人。”
何大辅口中虽如此说，心中并不确定对方的手段。唯一知道，自己着了对方的伎俩，但实情为何，却仍没有立时明白。
“设了埋伏？哈哈，老何你真是高看了我们。如你说，我们是朝廷中人，虽有些江湖朋友，但这里是直隶地界，我们的江湖朋友难有作为。至于伎俩么，实在算不上，只是何大人也算锦衣卫中的老人了，怎地如此轻信他人之言。我说那条山路通往大路，便真的通大路么？”
陶公公神态悠然，一张紧绷的脸，竟露出几许笑意。
（二）
何大辅只觉脑袋嗡嗡作响，又是一阵昏晕袭来。
从陶公公所言中可猜出那条陶公公指示的山路定是一条绝路，即便没有设伏，定也逃不出他两人的安排。平素绝不可能如此轻信对方，今日生死紧要关头，竟会犯下如此错误，更搭上了小豆子，心中懊悔万分。
何大辅再不耽搁，手上短刀挥动，脚下用力，身子疾奔骆世杰而去。
骆世杰早有准备，长剑一抖，朝迎面而来的何大辅当胸刺去。
何大辅并不躲闪，迎着剑刃而去，眼见便要被长剑刺中，手上短刀翻转刀刃，“当”地一声磕在剑刃上。身子擦着剑刃而过，直奔骆世杰身上撞去。
骆世杰料不到何大辅上来便是拼死的架势，胜券在握之下，自然惜命。心中一颤，反应甚快，侧身让开一步，躲开正面来势。
若在平时，何大辅如此搏命一击定能伤到对手。当日，何大辅精神体力不济，一刀划在骆世杰腰间，只划断了扎腰的丝绦。
“你去前面捉那条小鱼，何大辅交给我。完事后，我去前面寻你。”陶公公厉声说道。
骆世杰自忖身上武技与何大辅难分高下，但面对这一心拼死的困兽，心中却多少有些怯意。
听陶公公如此一说，自然正合心意，后退两步，口中应承一声，转身从那断墙处奔出，沿着向南的山路追赶小豆子去了。
何大辅心中懊恼急躁，正想随后追去，只觉身后风声，陶公公已然袭来。
此前，陶公公躬身束手站在那里，总给人一种骨子里透出的恭谨卑微之感。
这或许与他多年身在大内宫中，面对皇帝及掌权太监，便自然养成这样一种姿态，久之，即便身在宫外，此种姿态气质竟也难改变了。
加之身子瘦小，更令人觉得羸弱不堪。
而今出手，却迅如奔雷，与此前的那个羸弱老者判若两人。
何大辅知道厉害，不敢丝毫怠慢，身子侧闪，手中短刀朝后砍去。急怒之下，动作迅疾却力道不均。
陶公公身子脚下飘忽，躲过短刀的同时，一掌拍在何大辅小臂上，“咯”的一声，将何大辅持刀的右手手臂打折。
何大辅手上一震，短刀脱身飞出，斜插在丈外的泥水地中，大半刀刃没入地下。
一招之间，便令何大辅全然受制。
何大辅短刀脱手，手臂骨折，面对强横毒辣的对手，自知已无力反抗。心中更知道今日难以生还，那随在自己身边多日的乡村少年小豆子定也有死无生。
当此，再无顾忌，转身迎面对着陶公公，不再试图逃避，也不再动手，圆瞪两眼，破口骂道：“老贼，今日爷爷受你算计，认命了。爷爷性命在此，可任你自取。若想折辱爷爷，我做鬼也要与你纠缠。”
陶公公大局掌控，见何大辅不再反抗，便不慌不忙，束手而立，又变为方才那般恭谨之态。
耳中听到从那待死之人口中喷出的刺耳之词，心中还是隐隐地火气上涌，嘴角抽动，脑中思索着定不能令对手轻易赴死，定要让这案板之肉受尽苦痛而死。
“哼哼，何大人，何必出言不逊。咱家好酒好菜招待你一路，没让你自掏一文钱，便是死囚的断头饭，也不会连续多日，更不会丰盛如此，你该谢谢咱家才是呀。若是如此无礼，咱家取人性命的手段你应该有所耳闻。”陶公公口中说着生死之言，语气却和缓轻柔。
“哈哈，陶公公说得对，我自该谢你。在下将死，可惜身无一物，无法酬谢。便在此祝你老人家，此生富贵，来世富贵，生生世世都富贵如此”何大辅这“感谢”之语厉声说来，竟有一番莫名震慑人心之感。
陶公公一时以为何大辅知道他折磨人的手段，将死之际生了胆怯之意，出声服软求饶，以求速死。想到此，心中颇为得意，更为自己这一番计划，最终顺利收尾而欣然自满起来。
“何大人也怕了么，好好，你的话咱家心领了，待会儿动手时，咱家出手轻些，稳些，定让你何大人走得尽量干脆些，对这腌臜人世没有留恋，便是来世也不念想转生为人了。”陶公公口中轻声说着，继而“呵呵”哑声笑了起来，声音刺耳，犹如鬼哭。
“哈哈，哈哈… …”何大辅一阵长笑，笑声中并无半丝怯意。
“老阉狗，你当爷爷怕你了么？爷爷之言是愿你此生做阉人，来生做阉人，生生世世做阉人。爷爷今日便是死在你手，也做了几十年顶天立地的汉子，此生值了。你便是活上千年万年，也是个不伦不类，不男不女，不阴不阳，天地造化之外的怪物，便是那猪狗牲畜，也比你强上千倍万倍。哈哈，哈哈… …”
何大辅高声叱骂，仰天大笑。
陶公公成年之后为躲避仇家净身入宫，身为阉人实在是没有活路的选择，那男人之物却始终藏在身边，这也是多数宫中阉人的习惯。今生无望，惟愿来世能过上常人的生活。
故此，何大辅的一番数骂句句字字都刺中了陶公公心底最在意，最忌讳，最不堪为外人道的地方。
身在宫中，身边多是同类，大家自不会拿此当做说辞。今日何大辅说来，实是陶公公此生未有之羞辱，自是羞愤气极，盛怒填胸，身子竟忍不住颤抖起来。
“你，你… …这恶狗，咱家今日定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陶公公气极之下，脸上变色，语气急促，咬牙切齿，仿佛要把何大辅全身的骨肉嚼碎一般。
何大辅大骂出口，见陶公公被气得浑身颤抖，心中快意，自知对方不会令自己痛快死去，当下再不迟疑，迈步朝身侧一棵老树奔去，想一头碰在树干上，以求速死。
陶公公见此，心中明白，暗念一句：“想死，怎会如此便宜。”
心中想着，脚下动作，身子前袭，拦阻何大辅，手上一掌，打向何大辅当胸。
何大辅眼见陶公公一招袭来，却仿佛比之此前出手慢了半拍，心中来不及多想，脚下稍顿，让过陶公公来势，整个身子却还是向前，正撞在陶公公瘦小的身子上，将陶公公直撞倒地。
何大辅断臂无力，身子失了平衡，也跟着跌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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