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晓兕睁开眼时,正对上一双深潭般的眼睛。
那眼睛的主人手握一卷《文心雕龙》,袖口染着淡淡的松烟墨香。
“晓兕,你醒了?”他的声音像初春化冻的溪水。
她用了整整三个月才明白:她成了韩景瑜在洛阳纳的妾室,史书上仅存“慧黠,得韩公心”六字的女子。而这一年,是圣历二年,韩景瑜三十上下,正在武则天麾下如履薄冰。
透过他的肩,看见一个时代的坐标?贞晓兕最初只是个旁观者。
看他深夜从宫中归来,紫袍下压着《三教珠英》的校稿,朱批如血。
武则天朝的月光透过窗棂,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替他更衣时,触到他脊背的紧绷——那是一个文人首次主持旷世修书的重担。
“范阳韩氏,洛阳为家。”某夜他醉后呢喃,手在空中虚画,“但我要写的唐,比郡望更大。”
贬谪岳州的消息传来那晚,她第一次主动开口:“妾随公往。”
他愕然看她。
这个素来静默的女子眼中,有种超越年龄的澄明。
洞庭湖的波涛声里,她看他将政治失意碾磨成诗。某日,他写罢“寒江映孤月”,忽然抬头
“晓兕,你可知文章何为?”
她为他斟茶,轻轻答:“为天地立心。”
他怔住,随后大笑,笑中有泪。
那夜烛火通明,他重写了《岳州九咏》的序。
在珠英学士与盛唐群星之间她逐渐成为他文坛网络里一枚隐形的枢纽。珠英学士们的聚会,她常在屏风后记录。
李峤的富丽、崔融的谨严、宋之问的精巧——她悄悄整理成册,夜阑时与他品评。
“宋之问才高而品薄,”她有一次轻声道,“公当慎交。”
他抚卷沉吟,从此与宋保持三尺距离。
开元年间,他掌集贤院,家中渐渐挤满年轻面孔。
记得王翰来谒时那股混着酒气的豪迈,记得贺知章吴语吟诗的佻达,更记得张九龄——那个眉目清峻的岭南士子,呈上策论时手在微颤。
“此子有宰相器。”她后来在枕边轻声说。
他惊讶:“你如何看出?”
“他看《贞观政要》时,眼里有光。”她顿了顿,“和公当年一样。”
最微妙的是王湾那首诗。
韩景瑜那日下朝,袖中抖出一纸诗笺,墨迹未干。“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他反复吟诵,眼中渐起潮汐。
她默默研墨,看他将诗誊在素绢上。
当他悬诗于政事堂东壁时,她在庭院种下一株海棠。
后来花开如雪,他指着花说:“这就是盛唐的气象。”
她微笑不语——只有她知道,那日她悄悄在海棠根下,埋了一枚从现代带来的指甲刀。
儒为骨,佛为心,道为气。
他兼修三教的秘密,她是唯一的见证者。
与神秀弟子论禅归来,他闭目静坐三时辰。
她在隔壁厢房抄《金刚经》,陪着刀郎曲儿沙沙的诵念。
“佛说空,儒说实,”某夜他忽然开口,“如何两全?”
她放下针线:“一行,一观,以实心行世事,以空心观世事。”
他凝视她良久,提笔写下“文质半取”四字——这后来成了集贤院的纲领。
注《老子》的那年冬天,她总在书房添炭。看他将“治大国若烹小鲜”与《周礼》并置批注,朱墨交错如经脉。
“晓兕,你信灵魂长生否?”他偶尔问。
她为他披上裘衣:“妾神不知,但信文章不朽。”
他握紧她的手。
那双手写过青词,批过奏疏,此刻微微发抖。
从宫廷的玉阶到江湖的烟雨,她是他所有诗稿的第一读者。
早期应制诗的绮丽,她总在收卷时轻声叹息。直到贬谪途中的山水诗,她才在批注里写下第一个“好”字。
“《下赣石》这一句,”她指尖轻点,“‘青山如剑劈云开’——公的笔终于出鞘了。”
他开创的“清壮”模式,其实始于某次对话。
“六朝山水太柔,陈子昂又太刚。”她指着初稿。“当如何?”
“加一味洞庭的雾。”她微笑,“让刚柔在雾中化开。”
后来《和尹懋秋夜游?湖》传遍长安,无人知道“雾起千峰隐”的意象,来自一个女子深夜烹茶时的比喻。
边塞诗是他少有的短板。直到她某日哼起异域的调子——那是她前世偶然听过的突厥民谣。
他捕捉到那苍凉的韵律,写出了《巡边在河北作》。稿成那夜,他忽然问:“晓兕,你究竟从何处来?”
她望向窗外的银河:“从很远的地方,来看公成全一个时代。”
骈散之间,有历史的缝隙,也有他铸就的碑铭。
《唐六典》修撰最艰难的阶段,她成了他的活书库。
那些散落在《通典》《艺文类聚》里的制度碎片,她总能精准指出卷次。
编纂官私下称“韦大家”,他笑着默许。
“为何如此熟稔?”一次他疲惫时靠在她肩头问。、
“因为后世……”她咽下后半句,转而道,“因为这是公的功业。”
碑志革新是她推动最深却最隐晦的领域。
某次,他写某将军墓志,沿用旧套。她夜半搁下一卷《史记》:“太史公写人,如雕青铜。”他彻夜重写,从此唐碑有了呼吸。
最冒险的是传奇。《绿衣使者传》的初稿,她添了鹦鹉目睹官场腐败的情节。他阅后悚然:“太过直露。”
“那就让鹦鹉说完后绝食而死,”她轻声道,“沉默有时最震耳。”、稿成那日,他盯着她:“这些手段,不像闺中所学。”
她为他整理衣冠:“像历史本身所教。”
她是他袖中那缕看不见的风。
开元十八年冬,他的身体如山倾颓。
她知道时间到了——史书载韩景瑜卒于此年,却只字未提韦氏。或许她本就是一缕误入历史的魂。
最后一夜,他勉强坐起,要看集贤院新贡的诗卷。
她为他诵读,声音平稳,直到翻到王湾那页。
“……归雁洛阳边。”
他握住她的手:“那年政事堂的海棠,是你种的吗?”
“是。”
“为何?”
“因为海棠开时,”她泪如雨下,“像雪夜里不肯熄灭的灯。”
他笑了,那笑容回到岳州时的青衫书生。烛火渐弱时,她轻声哼起那首突厥民谣。歌声里,她看见自己的手指逐渐透明——穿越者的时限到了。
但她留下了三样东西:一箱按学术体例整理的手札,藏在集贤院某处梁上;一首混入《张燕公集》佚诗中的、署名“无名氏”的五律;以及一个更完整、更有人情味的韩景瑜。
这个他会在某个深夜,忽然对儿子韩景均说:“文章之道,当如你韦姨所言——在史笔与诗心之间,找第三条路。”
很多年后,中华书局某编辑室。
年轻的责编贞晓兕整理《韩景瑜集》校注,在元代抄本夹缝里发现几行小字:
“公常言,贞氏如春风,不见其形而生发万物。”
贞编辑抬头,窗外正是海棠盛开。
她忽然觉得,那些关于初盛唐转型的学术争论,或许缺少了一个温柔的变量——
一个穿越时空的爱,如何潜移默化地,将现代学术认知浇灌进历史的根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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