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亭舟从来都不是怠惰慵懒、好忙里偷闲的人,他自制力惊人,从小开始读书启蒙开始,到现在官居二品,从来都是勤勤恳恳,不敢浪费半点光阴。
可从贡院回来的第二天,这位朝堂新贵难得赖了床。
孟晚睁开眼睛的时候,身后还是不变的温热。早上寒气重,家里又撤了地龙和炭盆。之前宋亭舟不在家的时候,他早起都是一被窝的凉气,哪儿比得上如今有对象给他暖被窝?
在宋亭舟宽厚的怀抱里拱了拱,严丝合缝地从被子里转了个身,孟晚对上一张沉睡的俊脸。
浓黑的眉毛利落中带着锐感,闭合的眼睛眼睫不算太长,但异常浓密,像是一条黑黑的线。鼻梁高挺修长,唇线清晰,颜色浅淡,是张长得十分标准英俊正气的脸。
下巴上的胡子昨夜被刮干净了,这会儿又冒出一层青色的短茬,孟晚无聊地用手触了触他下颌,可能是有点痒了,宋亭舟动了一下,下意识将怀里的人又往自己身上带了带,却没有清醒过来。
许是连日来的忙碌与心力交瘁,让他此刻睡得格外沉。
孟晚收回手,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心脏在胸腔中快速跳动了几下,又开始缓慢下来,一下下敲击他的胸膛,不光身体暖,胸口也温烘烘的。
窗外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应是去年南飞的燕子,又回到了万物复苏的北方。
又过了一阵儿,屋外廊下有人小声说话。
“大人和夫郎还没起吗?”
“没呢,一点动静也没有,怎么了,可是葛家派人来了?”
“还没来了,不过也快了,老夫人和大公子都在,家里该准备的也都准备好了。老夫人刚派苇莺姐姐传话,嘱咐咱们不用叫夫郎,大人累了许久,让他们多多歇息。”
说是这么说,但这样的大事不得怠慢一分,孟晚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动作不大,还是扰醒了宋亭舟。
“晚儿,什么时辰了?”他声音中带着没睡醒的沙哑低沉。
孟晚俯身亲了他一口,“日头升起一会儿了,估摸着快到巳时了。”
宋亭舟张开双眼,随他一块起身,“今日迟了,竟然都这个时辰了?”
孟晚先唤外面的枝繁枝茂准备洗漱的东西,又找了一身宋亭舟在家穿的常服给他,“不迟的,阿寻那么多的嫁妆,怎么也要走上一个时辰才能到。”
说是这么说,两人梳洗完毕后,没来得及吃饭便匆忙赶往家门口。
楚辞是明天的准新郎官,这会儿尚且不能见女方家人,便在他自己院里待着,常金花带着阿砚和通儿在门口守着等人,桂谦桂诚带领家中小厮站成两排。
宅门前设了香案,常金花穿了身喜庆的紫色褙子候在外面,见宋亭舟携孟晚出来,笑道:“还没听到鸣锣的声音呢,估摸着还没到这头来。”
她话音刚落,蚩羽便从巷子口蹿进来,“送妆的队伍马上就到咱们这条街了!”
果然不消片刻,街道上便隐隐传来三声锣响,再等上一会儿,马蹄声、车轮声、稍显凌乱的脚步声,种种杂乱的声音越来越近,先露头的便是两名鸣啰的,唢呐高亢,锣鼓喧天,喜庆的调子瞬间填满了整条巷子。
四名高举“葛家妆奁”“百年好合”牌子的仆役第二个露头,牌子是用金线绣的,气派非凡。
他们身后紧跟着几个骑马前行的年轻男人,赫然是一直留守盛京附近没走的那拓他们,连余彦东也在此列,除此之外还有葛全手底下的几个锦衣卫,为了给阿寻撑门面,穿着青绿色的官服。
脚夫们则穿着整洁干净的短打,抬着或轻或重的嫁妆列成长长一排,浩浩荡荡的一眼望不到头,都是孟晚精心准备的嫁妆。
队伍停在宋家门前,宋亭舟和孟晚带人迎了上去,那拓和锦衣卫们忙下马见礼。
“辛苦诸位了,进来喝盏热茶吧。”
宋亭舟率先将客人领进前厅接待,随后送妆队伍中捧着《妆奁清册》的金嬷嬷上前,将文册奉上,“夫郎,这便是我们哥儿的嫁妆单子。”
里头一件件都是孟晚亲手添置的,他当然知道里面有什么,但晒妆这个流程是受律法保护的,该怎么走,还是要怎么走才是。
孟晚没接嫁妆单子,抬手唤来黄叶,“叶哥儿,你亲自核对一番,确认无误后再叫我签字画押。”
门厅处设了账房桌,黄叶拿着嫁妆单子坐在其内准备核账。
桂诚嗓门洪亮,今日由他唱礼:“良辰送妆,礼呈宋家——首呈田产地铺,今核对验明!”
黄叶看着嫁妆单子上的第一行,念道:“谷阳县水田十亩,旱田十亩,地界明晰,可有验?”
宋家门外凑过来不少看热闹的百姓,或是街上的货郎,或是别家派来的下人小厮,毕竟宋亭舟炙手可热,他义子虽然口不能言,可当初也有不少小户人家观望,没想到说成亲就成亲了,打的他们措手不及,自然想看看娶的人家是什么样的,毕竟他家亲子也八岁了。
除了中间送妆队伍留出的空地,两侧都站满了人,本来大家都在热热闹闹地看人家富贵景象,冷不丁黄叶第一句念完,四处皆寂,众人眼中期盼变成了错愕,半晌回不过神来,好一会儿才有人要笑不笑地说——
“就这?虽说是葛家远亲,可也不能这么寒碜吧?葛家人没给添妆吗?”
他这话一出口,立即有人跟着开口。
“我看葛家也清贫得很,家里下人都没几个,哪儿有银钱给远房侄儿添妆?”
“没钱也该撑撑场面,如此嫁过来不是叫宋家也跟着丢人吗?”
“我怎么听说新夫郎的好多嫁妆都是孟夫郎给添置的?”
“不光如此,宋家准备的聘银上万,都是给新夫郎的,别说买百亩就够看了,便是买上千亩的地也不是难事,怎会只陪嫁二十亩,也太寒酸了吧!”
桂谦带着小厮往人群里瞅了一眼,只见开口说话的是某户人家的小厮,冷笑了一声记住人长相,没理会那些质疑的声音,拿起金嬷嬷递过来的地契回了黄叶一句:“收讫无误!”
黄叶头都没抬,核实好后继续问:“兰香巷三进宅院一座、兰香街铺子一间、兰翠街铺子一间、京郊春桃庄一座,可有验?”
几道吸气声传来,桂谦淡定地将一干契书认真看过,道:“收讫无误!”
“白银两万两、黄金一百两,可有验?”
“收讫无误!”
“赤金点翠头面一套、翡翠缠丝头面一套、东珠攒花头面一套、红宝石累金头面一套,可有验?”
“收讫无误!”
吸气声更大了,从巷子口接二连三地传过来。
“和田玉镯八对、累丝金镶宝石手镯八对、红珊瑚手串八对、碧玺璎珞八条、青白玉雕花扳指一对、蓝宝石金扳指一对、翡翠长命锁项圈一副,可有验?”
“收讫无误!”
“绫、罗、绸、缎各八匹、四季成衣共二十套……官窑瓷器……”
“收讫无误!”
看热闹的百姓:“……”
麻了,地地地,屁的地!一套头面都够他们一辈子不种地了!还好意思笑话人家?
一抬抬的嫁妆核对好后被搬进东院新房,也幸好后来借聂知遥的光,用他请的工匠又给东院扩了一片地方,不然这么些的东西说什么也放不下。
有许多瓷器布匹实在放不下,就抬到了正院的库房,金银珠宝、田契地契成衣等都放在东院由金嬷嬷带人整理。
黄叶核对嫁妆单子无误之后,在最下角葛家的家印下盖上宋家的账房专印,交由孟晚之后,孟晚再在葛家家印的旁边盖上宋家的家印,这些都是在双方亲友面前完成的。
《妆奁清册》一式两份,一份交由宋亭舟过目后,存入家族文库,一份由金嬷嬷收着,明日交给阿寻,而且葛家在送单子之前,也是会自家再留一份没有宋家印章的《妆奁清册》的。
交接完毕后,今日不便设宴款待,葛家那边的人都退去,留下金嬷嬷作为陪嫁嬷嬷,以及两个孟晚之前就拨给阿寻的小侍,大青、小青。
三人作为今日送妆的陪嫁,要留在新房收拾阿寻的衣物等,就不用回葛家去了。
别枝自己陪着楚辞在院里住惯了,多了三个人还怪不习惯的,作为院里唯一一个小厮,忙前忙后地帮他们搬搬重物,收收箱奁。
雪狼嗅着院里陌生人的气息,发出几声警告性的低吼,楚辞轻轻拍了拍它的脑袋,示意不可以凶别人。
雪狼委屈地趴在他脚边,小牛一般庞大的身躯往那儿一躺就是一片雪白,替换的毛发像蒲公英似的飘起落下,院内杏树刚发的新芽上都被裹了一层白毛。
楚辞笑意温和,揉了揉它耷拉下来的耳朵安抚了一通,抬头看着大变样的小院,想到再过一天就能将阿寻接过来同他一起生活,脸上忽的蔓延开大片粉红,直到脖颈。
——
今天一天家里都糊弄着吃食,酒楼里请来的厨子到位,许多大菜要提前收拾出来,宋家几间大小厨房都被占用了。
孟晚十分没有形象地捧着一碗面条,站在正院的空地处,看仆人们往厅堂、偏厅、回廊下摆放桌椅。
正院东侧的空地处正在搭建戏台,叮叮当当的声音响了一天,阿砚和通儿倒是玩得高兴,常金花也过来看热闹。
该准备的早就准备妥当,剩下这点也有黄叶盯着,晚上一家子都没睡,聚集在常金花屋里准备陪楚辞通宵打牌。
常金花屋子里多了几盆外面放不下的花,还有些多备出来的点心果子。
孟晚捻了片云片糕吃,歪在常金花旁边教她怎么看牌。
通儿被葛老头接回家去了,明天跟着送亲的队伍一起来。阿砚坐在常金花下手,不讲究地来回偷看她和楚辞的牌,被孟晚一个脑瓜嘣给弹了回去。
楚辞今晚心不在焉,再加上阿砚耍赖,哪怕宋亭舟故意给他和常金花喂牌,他也一把没赢过。
阿砚抱着赢来的银锞子装了满满两个荷包,困到倒在常金花身上睡着了也没撒手。
宋亭舟起身将他抱到床上去,替他掖好被子,后半夜常金花和孟晚也没撑住睡着了。
只剩宋亭舟和楚辞父子二人,对桌而坐。
比起孟晚来,宋亭舟在家里向来沉默寡言,不善安慰,也不善训导,楚辞在他身边却不拘谨。
端起楚辞给他倒的热茶喝上一口,宋亭舟看着面前沉默的少年,开口说道:“明日你便成家了,要记得肩上的责任,学着担起一个家,护好你的夫郎。夫妻之间,贵在坦诚与包容,有事多多商量,不可一意孤行。”
楚辞垂眸听着,指尖微微收紧,伸出的手指阴影被烛光放大到墙壁上,透着坚定和认真,“爹,孩儿记下了。”
宋亭舟嗓音轻缓,带着和煦的暖意,“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你自幼懂事,人也聪慧,有自己的想法与目标,我和你阿爹知道,婚后放手去做吧,我和你阿爹都支持你。”
楚辞抬眼看向宋亭舟,眼中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清澈与坚定,墙上的光影变化,楚辞手速不快不慢,“儿子会做好一个丈夫,守护好咱们家。”
宋亭舟看着楚辞,突然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楚辞这几年长大了之后,行事愈发沉稳,宋亭舟已经许久没这么亲昵地摸他脑袋,今天可能也是最后一次,往后这个孩子就有自己的路要走了。
楚辞在宋家这八年,由一开始与孟晚互利互惠,小心提防,到被他带回宋家一起生活,一晃就这么过了八年。
他今年二十岁,往后还会有好几个八年,可对于那个哑巴小道童来说,那便是他从出生开始从未体会过的,最幸福的时光。
夜色渐深,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父子俩就这样静静对坐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期许与郑重。
直到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第一缕晨曦刺破黑暗,预示着新的一天,也是楚辞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即将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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