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凌晨近五点),天色还是浓稠的墨蓝,养心殿后寝的灯火却已次第亮起。
凌霄被准时唤醒,虽睡不到两个时辰,眼中初显的惺忪在接触到寝宫内熟悉的明黄帐幔时,便迅速被一种清醒的锐利取代。
昨夜账簿上那些惊心的数字与对比,仿佛已刻入脑海,随着他的苏醒一同变得清晰。
太监宫女们捧着温水和衣物悄声上前,他却先抬手制止,目光直接投向侍立在纱帘外的两个身影。
“小安子。” 凌霄声音带着刚醒的低哑,却无半分含糊。
“奴才在。”小安子立刻趋步近前。
“你去一趟毓庆宫,向师傅告假。”皇帝语速平稳,显然早已思虑妥当,“就说,朕今日需与内务府总管大臣,会同承办宫内供奉的诸多商号,厘定今后供需契约与采买章程。此乃关系宫廷用度、整肃内府之要务,故今日课业暂歇,请师傅体谅。”
“嗻。奴才定将圣意禀明。” 小安子利落地叩首领命。皇帝特意用了“厘定章程”、“整肃内府”这样的正式言辞,既说明了事情的重要性,也保全了师傅的颜面与毓庆宫的规矩。
吩咐完,皇帝转向另一边:“小李子。”
小李子应声上前,垂手恭立。
“朕昨夜翻查、比对、摘录的那些账册与名录,”皇帝顿了顿,目光炯炯地看向他,“还有你带回来的市价簿子,可都按朕的朱批标注,分门别类,规整妥当了?”
“回皇上,” 小李子声音沉稳,条理清晰,“昨夜皇上歇下后,奴才便依皇上朱笔圈划与批注,将一应册籍重新整理。共分三摞,置于养心殿东暖阁案上。”
他略一躬身,继续禀报,细节一丝不苟:
“最上一摞,是皇上亲笔摘录比对的摘要与新拟价格草案,共二十八页,已用镇纸压好。中间一摞,是内务府旧名录与市价簿的并置对比,两类册子相同品类左右并放,皇上所算浮报比例皆以朱砂小签夹于其中,一翻便得。最下一摞,是民国审计总账,其中与今日商议品类相关之紧要部分,亦已夹签标出。”
他最后补充道:“所有册籍,页码顺序均已核对无误,绝无错漏。静室内昨日采买的实物样品,亦按品类重新摆列,与账册所述一一对应,随时可供御览比对。”
凌霄静静地听着,脸上并无表情,但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满意。这就是他需要的人——不问缘由,不辞琐碎,能将最繁杂的事务执行得一丝不乱,将他的意图转化为井井有条的现实准备。
“很好。”
凌霄只说了两个字,却重逾千斤。
他这才转过头,任由宫女上前为他更衣。今日他选了一套石青色江绸常服袍,外罩石膏色巴图鲁坎肩,既不失接见臣属的庄重,又比朝服少了几分拘谨,多了几分干练。
梳发戴帽时,他望着镜中自己尚显稚嫩却已绷紧的脸庞,知道昨夜那个在数字海洋中奋战的少年已经隐去,此刻即将走出殿门的,是必须驾驭一场复杂谈判的一国之君。
“先去西暖阁。” 皇帝整理好袖口,最后吩咐道。他要赶在会面前,再最后确认一遍那些武器——那些由真实物价与冰冷证据构成的、足以打破旧利益藩篱的武器。
晨光尚未完全穿透云层,养心殿内已是一片肃然有序的忙碌。
小安子疾步向毓庆宫方向走去,小李子紧随皇帝身后。
紫禁城新的一天,就在这紧张而周密的筹备中,拉开了序幕。
一场关乎这座宫殿未来如何“吃饭穿衣”的较量,即将在不久之后,正式登场。
卯初一刻(清晨五点一刻),天色仍是青灰色。
凌霄从西暖阁出来,并未在养心殿等候内务府大臣召见众商号,而是轻声吩咐:“摆驾,朕先去给皇太后请安。”
舆轿在清晨凉气未散的宫道中安静行过,凌霄坐在轿中,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
睡眠未足的疲惫被一种更沉重的责任压着,而即将面对的商贾周旋,也让这少年天子心中难得地生出一丝类似临战前的紧绷。
此刻,他需要去见一见母亲。
长春宫里弥漫着比往日更浓的、苦涩与清香交织的药气。
殿内为了静养,帘幕低垂,光线昏暗,只有角落长明灯和床前一盏盏小宫灯,映出隆裕太后半倚在明黄靠枕上的、异常消瘦的面容。
皇太后似乎一夜未安睡,眼下的青灰在苍白肤色上格外明显,但看见皇帝进来,那黯淡的眸子里还是努力聚起一点微弱的光。
“皇帝来了……”皇太后的声音细弱,几乎被殿外的风声盖过。
凌霄快步至榻前,依礼请安后,便在宫人搬来的绣墩上坐下。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先问病情,而是微微前倾身子,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清晰而简略地禀告:
“皇额娘,昨日儿臣已将内务府历年采买单子、民国特派员的审计账、还有新核实的四九城市价,三头对案,逐一比对过了。”
他顿了顿,看到母亲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虚实之差,触目惊心。一石寻常粳米,市价不过六元余,旧账竟敢虚报至近二十两。”
隆裕皇太后的呼吸似乎滞了一瞬,枯瘦的手指攥紧了被角。
皇太后虽深居宫中,又何尝不知内务府积弊如山,只是往日无力、也无合适契机去撼动。
如今听儿子亲口说出这具体而微的悬殊数字,那份惊心,混合着病体的虚弱,化作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所以,儿臣已与内务府大臣马佳绍英议定新章。”
凌霄语气沉稳,继续低声道,“自今而后,寻常采买皆需依实时市价为基准,浮报不得超过一二分。贵重物品,须经醇亲王或御前近侍与内务府大臣联署监管。另设专人,直奏儿臣,分掌特殊款项,以绝流弊。”
凌霄将那复杂的三权分立之策,浓缩成几句核心,说与病榻上的母亲听。这不是请示,而是一种告知,一种让母亲安心、也让自己的决心在此获得最后一份源自亲情的确认。
皇太后静静地听着,目光在儿子年轻的、因缺觉而眼下泛青却目光灼灼的脸上停留。
她能感受到那平静语调下隐藏的巨大决心,以及那份属于少年人独有的、试图力挽狂澜的锐气。
许久,隆裕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嘴唇微动,声音更轻了:
“难为你了……祖宗基业,宫里这些人的嚼用……往后,都要你多费心了。”
隆裕没有对新章程本身评价半个字,但这句“难为你了”和“多费心”,已是默许,更是将一副沉甸甸的担子,连同自己最后的支持,一并交付。
皇太后又努力抬起一点手,似乎想碰碰儿子的手,终因无力而作罢,只道:“去吧……万事,持重。”
“皇额娘放心,此事儿臣并非独断。内务府总管大臣马佳绍英,已深明此中利害,对儿臣所拟章程,甚为赞同,愿全力推行。”
凌霄特意强调了马佳绍英的态度,这既是实情,也是为了宽慰太后——表明此事并非少年天子异想天开,而是得到了老成持重的臣子认可与辅佐。
“故而,今日之会,便由马佳绍英出面主理,与那些商贾周旋议价,厘定契约细则。”
凌霄继续道,言语间已将复杂的制衡之策,转化为最让病中母亲安心的安排,“儿臣则从旁静观,察其情实,举其纲目。如此,既能立朝廷体统,彰内府革新之意,又不失沉稳持重。”
“皇额娘毋需为此劳神,只管凝神静气,好生将养凤体。您的安康,才是儿臣最大的福分,亦是宫闱之福,祖宗所佑。”
这番话,既陈述了安排,又表明了孝心,更将太后的健康抬到了关乎国本的高度。
隆裕太后听着,眼底那点忧虑的微光,渐渐化开,化作一丝浑浊的泪意与深切的疲惫。
她何尝不知儿子在安慰自己,但听到马佳绍英肯出面担当,心中那块关于“皇帝年幼,恐被奸商所欺”的大石,总算松动了几分。她嘴唇翕动,最终只极轻地吐出两个字:“……也好。”
见皇额娘气息微弱,凌霄不再多言国事。此时,宫人已捧着温好的药盏与一碟精巧的糕点悄声进来。
“皇额娘,该用药了。” 凌霄亲自起身,从宫人手中接过那盏浓黑的汤药。
他先试了试温度,这才小心翼翼地用银匙舀起,送到皇太后唇边。
动作虽不如宫女熟练,却异常专注谨慎,每一次递送都稳稳当当。
皇太后顺从地微微张口,将那苦涩的汁液缓缓咽下。
凌霄随即又拈起一块备在旁的蜜饯,待太后服完药,便轻轻放入她口中,冲淡苦味。
待药饮尽,凌霄并未立刻离开,反而道:“儿臣也在此陪皇额娘用些早点。”
说着,宫人已另摆上一副碗筷。
凌霄用的,是几样与太后药膳同源,却更易克化的点心:一碟茯苓山药糕,一碗莲子百合粳米粥,另有两样清淡小菜。
他指着那碟糕点对皇太后温言道:“这是儿臣吩咐太医院与御膳茶房,依着皇额娘现下的脉案,特拟的食补方子制的。”
“茯苓安神,山药健脾,最是平和,利于皇额娘调养。御医说了,药补之外,食补亦要紧,需徐徐图之。”
说罢,凌霄自己先尝了一口那糕点,又用了些粥,举止安然,仿佛只是在进行一次寻常的晨间共膳,而非在重大政治举措前的紧张时刻。
隆裕太后看着儿子沉稳地用膳,又看了看自己面前那根据药膳特制的、绝无油腻的清淡饮食,心中百感交集。
她看到的不再只是一个急于证明自己的孩子,而是一个开始懂得在雷霆手段之外,亦需展现细雨润物般的耐心与孝道,懂得用实实在在的照料来安长辈之心的少年君主。
这份成长,或许比任何政治上的算计,更让她感到一种混合着悲凉的慰藉。
皇帝用完简单的早膳,漱了口,再次为皇太后掖了掖被角。
“儿臣谨记皇额娘教诲。” 凌霄端端正正地回答,再次行礼,“请皇额娘务必安心静养,勿以琐事劳神。儿臣晚些再来请安。”
凌霄的声音恢复了清澈平稳。
隆裕太后阖上眼,极轻地点了点头,这一次,眉宇间那常年积郁的沉重,似乎真的因这番恳谈与亲眼所见的安排,而略微舒展了一线。
凌霄退出寝殿,长春宫外,天色已大亮。晨风吹拂,带来初夏草木的清新气息。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属于病榻前的忧虑与温情暂时留在身后。
凌霄想着昨晚批阅的那些记载着冰冷价格与炽热决心的摘要,似乎又沉了一些,却也更加踏实。
皇额娘虽未明言,但那声叹息、那句“难为你了”、尤其是那微弱却清晰的“持重”二字,已是这清晨最珍贵的馈赠。
接下来,他需要将这份从皇额娘那里获得的、关乎“持重”与“福分”的叮嘱,转化为面对前朝事务的冷静与力量。
一场没有硝烟的较量,正等待着他的驾临。
这让凌霄知道,他所行之事,并非独断专行,而是在这摇摇欲坠的宫闱之中,获得了最高也是最无奈的认可。
晨光终于突破云层,透过帘隙,在长春宫冰冷的地砖上投下几道细长的光斑。皇帝深吸一口带着药味的清冷空气,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向舆轿。
从长春宫出来,天色已是清亮的辰初时分(早晨七点多)。
凌霄并未直接前往举行会见的场所,而是略一沉吟,对随侍的小李子道:“今日既已告假,时辰尚早。朕依次往四位皇考太妃宫中请安。”
这是一个精微而必要的举动。
内务府巨震,波及整个宫廷用度,皇帝需要亲自出面,安抚这些先帝遗孀,稳定后宫人心,这既是孝道,更是政治。
第一站,永和宫,端康皇太妃(光绪帝后妃)处。
端康太妃已起身,见皇帝来,颇为意外。
凌霄依礼请安后,便温言问道:“太妃近日起居可好?此前内务府动荡,儿臣唯恐各宫用度供应或有迟误疏忽,若有不妥之处,太妃定要告知儿臣。”
端康太妃性情持重,叹道:“哀家这里尚好,只是听闻些风声,难免心惊。皇帝如今要理清事务,是好事,只是万事开头难,莫要过于操切。”
凌霄恭敬答道:“太妃教诲的是。儿臣与马佳绍英议定了新章,日后用度必力求明晰稳妥,断不会让各宫短了吃穿用度。太妃若觉宫中烦闷,儿臣可吩咐升平署,选些雅静吉祥的戏文,进来为您解闷。”
太妃面色稍霁,点头道:“皇帝有心了。”
第二站,寿康宫,敬懿皇太妃、荣惠皇太妃(同治帝妃)处。
两人同住始于1913年隆裕太后去世后。
但两位太妃因皇室经济与宫廷规模收缩,宫廷经费收入骤减,宫女太监裁撤,宫殿维护无力顾及。又提前遇到民国政府干预内务府事务,皇帝又提议减少宫殿修缮计划。
寿康宫作为清代定制的太妃居所(西路太后寝宫区域),空间规整(含正殿、东西配殿、后殿),合并居住可集中使用仆从、节省取暖\/膳食\/修缮开支,避免分散居住导致的资源浪费。
两位太妃共同向隆裕皇太后提议,共同迁居寿康宫居住。
且两人均为同治帝遗妃(敬懿是瑜妃赫舍里氏,荣惠是珣妃阿鲁特氏),属同一辈分,无主位冲突(光绪帝的端康皇太妃独居永和宫,为另一体系);
关系和睦(史载两人常一同诵经、赏花),同住可避免独居的孤寂,保持彼此熟悉的生活节奏。
且均无子嗣,晚年无牵挂,同住可相互照应,维持皇室遗孀的生活体面。
同住期间仍保持各自独立的膳食与礼仪体系(如各有专属宫女太监伺候,节庆分席而坐),但公共区域(如庭院、佛堂)共享,体现“和而不同”的宫廷遗风。
东配殿……
敬懿太妃性子保守传统,问候之余亦提及:“听说往后采买都要核价了,哀家倒不是担忧自己,只怕底下那些奴才,借此由头克减敷衍,阳奉阴违。”
皇帝正色道:“太妃所虑极是。儿臣此次定下章程,首要便是杜绝此弊。各宫份例皆有定数,新设的核查处亦会抽查落实情况。往后太妃宫中若领用之物有品质不符、以次充好者,不必经内务府,可直接令首领太监到养心殿回明,儿臣亲自过问。” 这番保证,给了太妃一颗定心丸。
西配殿……
荣惠太妃性情较温和更重清静,凌霄问候亦更侧重于此:“太妃素日礼佛静修,所需香烛、鲜果、特殊斋菜等物,儿臣已叮嘱内务府,务必列为紧要,优先保障,照旧例供奉,绝不使有缺。若有太监办事不力,太妃只管告诉儿臣。”
荣惠太妃微微颔首:“皇帝虑得周全。哀家别无他求,只愿宫中安宁,皇帝亦要保重龙体。”其淡泊中亦含关切。
第三站,储绣宫,庄和皇太妃(同治帝妃)处。
庄和太妃性情隐忍内敛,闻言眼圈微红:“难为皇帝事事惦记。哀家都好,只盼着你皇额娘凤体早日康复,你也别太劳神。”
凌霄关切道:“太妃畏寒,如今虽入夏,晨昏湿气仍重,宫中银炭、棉褥若有不敷,或想添置些新样暖阁陈设,只管吩咐下去。御药房的温补方子,也要按时煎服。”
一圈晨谒下来,已近辰正(早八点)。
凌霄态度恭谨,问候周详,既表达了改革期间保障后宫供给的决心,又给予了具体的精神关怀(如请戏班子)。
更重要的是,他通过亲自聆听太妃们可能存在的忧虑,并将“直接向朕禀报”作为最终监督渠道,巧妙地将分散的后宫力量,在情感和制度上更紧密地笼络到了自己周围。
这为他即将展开的宫廷改革,减少了许多来自后庭的潜在阻力。
当他最后从储绣宫出来时,晨光已遍洒宫阙。
皇帝脸上并无疲惫,反而因这番成功的“感情笼络”与“内部安顿”,眼神更加清明笃定。
后宫暂安,此刻,他可以心无旁骛地去面对那场关于“生意”与“规矩”的真正较量了。
凌霄整了整袍袖,沉声道:
“摆驾,回养心殿。”
接下来,该去面对宫墙之外的那些“生意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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