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八日·乌程县外
初冬的寒风掠过太湖之畔的平原,吹拂着乌程县城外黑压压的军阵。三日前,陈国皇帝陈霸先以“南巡三吴,抚慰士民”为名,亲率八万精锐大军离开国都建康,浩荡南下。
然而,其真实意图早已被精明的三吴士族看穿——此行意在铲除地方豪强,彻底将富庶的三吴之地纳入中央直接掌控。
他的大军刚抵达吴兴郡门户乌程县,便遭遇了意想不到的强硬阻拦。城头之上,“沈”字大旗猎猎飘扬,八万由吴兴沈氏、吴郡顾氏、陆氏、张氏等大族联合拼凑的乡兵、部曲,在镇东将军、吴兴太守沈恪的统领下,严阵以待。
十六万大军隔着一道并不算高耸的城墙,形成了令人窒息的恐怖对峙。
陈霸先身披金甲,在御前禁卫的簇拥下策马来到阵前,仰望城楼,脸上带着惊怒与一种被背叛的痛心。他运足中气,声音如滚雷般传向城头:“沈子恭!朕命你镇守临海,防备海寇,你为何无诏私自返回吴兴?更敢拥兵在此,拦截王师?!你眼中可还有朕这个皇帝?!”
城楼上,一身戎装的沈恪面容肃穆,他走到垛口前,毫不畏惧地迎向陈霸先的目光。
他没有用敬称,而是直接呼喊陈霸先的表字,声音同样洪亮,充满了悲愤与决绝:“陈霸先!自古忠孝难两全!今日我沈恪,乃是吴兴沈氏的家主,是三吴子弟的乡党!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带着大军,来屠戮供养你起兵的家乡父老,践踏这片土地上的士民!你大陈朝的镇东将军印绶,老子——不干了!” 说罢,他猛地从怀中掏出那枚银印青绶的将军印,在众目睽睽之下,奋力向城下一掷!官印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砸在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决裂的宣告。
“逆贼!安敢如此!” 陈霸先气得须发皆张,马鞭直指沈恪,“朕待你不薄,授你高官显爵,你竟敢公然反叛?!就不怕株连三族吗?!”
沈恪闻言,反而仰天大笑,笑声中满是苍凉与讽刺,他声嘶力竭地喊道:“陈霸先!到底是谁在背叛谁?!当年你要起兵北伐侯景,救援建康,是三吴的乡亲父老,是我们这些士族,砸锅卖铁,出钱出粮出人,鼎力支持你!你大军所需的每一粒米,每一匹布,有多少是从这三吴之地运出去的?如今你坐了龙庭,当了皇帝,就要回过头来拿我们开刀,行那兔死狗烹之事!你摸摸自己的良心,还在否?!” 他顿了一顿,想起昔年流传北方的典故,厉声质问道:“借用北齐那位故太子的话问问你——陛下!何故谋反?! ”
这番诛心之言,如同重锤,狠狠敲在陈霸先心头,也清晰地传到了不少陈军将士耳中。许多士兵本就来自三吴或周边,闻言不由得心生波澜,交头接耳,士气为之一滞。
陈霸先脸色铁青,他选择性地屏蔽了那些让他难堪的质问,绝不能任由沈恪再说下去动摇军心。他猛地拔出佩剑,剑锋直指乌程城头,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因暴怒而扭曲:“逆贼沈恪!谋反叛乱,还敢在此巧言令色,乱我军心!众将士听令!逆贼就在眼前,给朕——踏平乌程!”
“吼——!” 皇帝亲自下令,中军战鼓隆隆敲响,压过了窃窃私语。八万陈军精锐虽然心中各有想法,但长期的训练和严酷的军纪还是让他们迅速行动起来。庞大的军阵开始变幻,工兵营推着沉重的部件上前,开始就地组装云梯、冲车,巨大的投石机部件被骡马拖拽到预定位置,叮叮当当的组装声响成一片,战争机器的齿轮开始无情转动。
城头上的沈恪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嘴角却露出一丝“果然如此”的冷笑。他太了解陈霸先了,就像了解他自己一样。当年在广州,两人并肩作战,也时常切磋兵法,互相琢磨战法优劣。陈霸先用兵喜奇,擅长利用地形和器械。而他沈恪则更重正,擅长守卫和组织人心,凭借兵力物资优势碾压。
此刻,陈霸先的反应,完全在他的预料之中。
两个时辰后,陈军的攻城器械组装完毕,数十架高大的云梯、数辆包裹铁皮的厚重冲车,如同巨兽般在军阵前排列开来。
“进攻!” 陈霸先宝剑挥落。
战鼓震天,陈军步卒发出呐喊,推动着云梯、冲车,开始向乌程城墙和城门缓缓逼近,盾牌手在前,弓弩手在后,箭矢开始向城头倾泻,试图压制守军。
然而,沈恪早有准备。他猛地一挥手:“床弩!目标——敌军器械!点火!放!”
城墙上,预先架设好的十余架需要数人操作的超重型床弩早已调整好角度,弩槽中放置的不是普通弩箭,而是箭头包裹浸满火油麻布的特制巨型弩矢。听到命令,士兵立刻点燃麻布,粗大的弩弦在绞盘释放的巨力下猛地回弹!
“嘣——嘣——嘣——!”
令人心悸的弓弦巨响接连响起!十数道燃烧着火焰的“流星”拖着黑烟,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撕裂空气,狠狠地扎向正在缓慢移动的陈军攻城器械!
“噗嗤!轰——!”
燃烧的巨弩轻易地穿透了冲车单薄的木质护板,或者深深嵌入云梯的骨架,上面携带的火油瞬间在相对封闭或干燥的木结构内部爆燃开来!不过片刻,数架云梯和一辆冲车便燃起了熊熊大火,操作它们的陈军士兵惨叫着变成火人跌落,或者惊慌逃散。精心准备的攻城利器,尚未发挥作用,便成了巨大的火炬,浓烟滚滚,映照着陈军士兵惊愕的脸庞。
陈霸先在中军望楼上看得真切,心头猛地一沉。他没想到沈恪的准备如此充分,反击如此精准狠辣!自己确实低估了这位老友、老部下的决心和能力。看着在烈火中报废的器械和略有骚动的阵型,他立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强攻损失太大,且沈恪明显有备,不能硬碰。
“鸣金!停止进攻!前军戒备,后军就地扎营!” 陈霸先沉声下令。他需要时间,需要重新评估,需要想出一个能减少损失又能攻破乌程的办法。
于是,陈霸先的八万大军,与沈恪的八万联军,隔着乌程城墙,形成了旷日持久的僵持。双方都在调集更多的资源,寻找对方的破绽,谁也不肯先退一步。富庶的三吴之地,因为这最高权力的博弈,骤然变得风声鹤唳,战云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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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鄱阳郡守府
与乌程紧张的对峙不同,鄱阳郡的郡守府内,气氛却有些……诡异。
原吴郡太守赵伯超、原晋陵太守李孝钦、原义兴太守陈文彻,这三兄弟在失去地盘后,并未如常理般返回他们在荆南的老家,而是带着大批金银细软,辗转来到了鄱阳,求见此地的主人——以桀骜不驯、亦官亦匪闻名的鄱阳太守王琳。
郡守府的大堂,与其说是官府公廨,不如说更像一个山寨聚义厅。王琳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上,两只脚甚至翘到了面前的公案上,毫无官员体统。堂下两侧,坐着的也不是文吏僚属,而是一群袒胸露怀、面目凶悍、身上带着江湖气甚至血腥气的彪形大汉,有的还在擦拭兵刃,有的目光不善地打量着三位来客。
赵伯超眼角抽搐,心中暗骂:“这他娘的哪是郡守府,分明是山寨!这王琳哪里是朝廷命官,分明就是个坐地分赃的山大王!难怪杨津先生要弄他,难怪汉王刘璟当初都不肯轻易收降他,果然是个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
王琳用脚尖点了点地上那几口沉甸甸的箱子,那是赵伯超三人带来的“见面礼”。他懒洋洋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玩味:“三位太守……哦,前太守的‘会费’,本将军就笑纳了。既然交了钱,就算入了我们鄱阳兄弟会的门。”
赵伯超连忙挤出一脸讨好的笑容,躬身道:“是,是,多谢将军……不,多谢王大哥接纳!” 他心中却在滴血:“妈的,还会费?真把自己当帮会老大了?这钱花的,真他娘的憋屈!”
王琳眯起眼睛,像打量猎物一样看着他们,话锋一转:“不过,我王琳虽然爱财,但也不是傻子。你们拿了三吴那些土财主给的买路钱,按理说该回荆南老家当个富家翁,舒舒服服过日子。怎么反而跑来我这穷山恶水的鄱阳,还带着这么多黄白之物?说吧,到底想干什么?” 他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起来,仿佛能穿透人心。
赵伯超来之前,通过杨津旧部了解过,王琳此人年轻但奸猾似鬼,极难糊弄。不过,他们此行身负秘密使命,早已准备好一套说辞。他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愁苦与无奈,叹了口气道:“王将军明鉴。实不相瞒,我们兄弟起初确实想回荆南。可是……如今汉国势大,听说他们在中原推行什么‘均田令’,严厉清查土地豪强。我们这点钱,在荆南未必能买到多少好田产,而且万一汉军将来政策一变,岂不是血本无归?我们三个,打了一辈子仗,除了舞刀弄枪,别的营生一概不会。坐吃山空,这钱总有花完的一天啊!”
他偷眼观察王琳神色,继续道:“久闻王将军您为人最讲义气,对手下兄弟极好,而且带兵有方,在这乱世中是真正能立足的豪杰。我们兄弟思来想去,与其回去等死,不如带着这点微薄积蓄前来投奔,在将军麾下谋个差事,换个前程,哪怕是从小卒干起,也好过回去惶惶不可终日啊!” 这番话,半真半假,既表达了投靠的“诚意”,又解释了巨额钱财的来源,听起来倒也算合情合理。
王琳手指敲打着桌面,沉吟不语。他确实觉得这理由有些牵强,这三个家伙好歹曾是太守,如此轻易放弃富贵来投靠自己这个“山大王”?但转念一想,乱世之中,什么怪事没有?他们被三吴士族当弃子,心中怨愤,想找棵大树另谋出路也说得通。而且,他们毕竟曾是共同讨伐过侯景的“盟友”,收了钱再拒之门外,传出去也不好听。更重要的是,那几箱黄澄澄的金子,实在诱人。
“嗯……” 王琳终于松口,挥了挥手,“既然来了,就是兄弟。过去的事不提了!来人,摆酒设宴,给三位兄弟接风!”
“多谢王大哥!” 赵伯超三人连忙抱拳,心中暗暗松了口气,第一步总算成了。
宴席之上,大碗酒,大块肉,气氛热烈。那些鄱阳将领们粗豪地劝酒,吹嘘着各自的“战绩”。几碗烈酒下肚,老三陈文彻看着眼前这群粗野不堪的“好汉”,再想到自己兄弟三人曾经的太守威风,以及那白白送出去的一千五百两黄金,只觉得悲从中来,情绪失控,竟当众嚎啕大哭起来。
众将一愣,随即纷纷“了然”,七嘴八舌地安慰:
“陈兄弟,哭啥?不就是丢了官嘛?常事!你看老子,以前还是混江龙呢,现在不也跟着王大哥大碗喝酒?”
“就是!男子汉大丈夫,丢了再抢回来就是!跟着王大哥,保管你以后吃香喝辣!”
“别哭啦,喝酒喝酒!一醉解千愁!”
他们越是安慰,陈文彻想起那金光闪闪的一千五百两,就越是心痛如绞,哭得反而更伤心了,几乎要背过气去,心里狂吼:“妈的一千五百两黄金啊!就换了跟这群杀才土匪吃这顿猪食一样的酒席!真他妈的血亏啊!汉王啊汉王,这差事的损耗,您可得给我们报销啊……”
看着三弟“真情流露”的悲痛,赵伯超和李孝钦一边忍着笑,一边暗自庆幸——这误打误撞的“真情流露”,反而更像走投无路之人前来投靠的表现,应该更能消除王琳的疑心吧?
无论如何,赵伯超、李孝钦、陈文彻三兄弟,凭借着巨额“会费”和三弟“感人至深”的痛哭,总算是初步打入了王琳集团内部,成为了汉国安插在这颗南方不稳定棋子身边,至关重要的暗桩。
南方的棋局,随着乌程的对峙和鄱阳的渗透,也变得愈发微妙而复杂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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