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儿媳妇的脸，先是白了一下，然后迅速涨红。
她叫张翠，嫁到王家几十年了。
她当然认识赵淑芬。
只是，记忆里的赵淑芬，是个穿着打补丁衣服，总是在水龙头下跟人为了几分钱水费吵架的孤僻老太太。
可眼前这个……
穿着一身看不出牌子但料子极好的深色呢子大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虽然满是银丝，却干净利落。
最重要的是她那份气度，高贵大气
张翠的嘴唇哆嗦着，半天没发出声音。
她的目光，已经不受控制地越过了赵淑芬，看到了楼梯下那个西装革履、气宇轩昂的中年男人。
赵大刚！
那个当年因为搞“投机倒把”被整个大院戳脊梁骨的赵大刚！
还有巷子口，那个黑得发亮、长得吓人的轿车……
“赵……赵阿姨？”
张翠终于挤出了几个字。
“您……您怎么来了？”
赵淑芬没有回答，看着这扇门，这间屋子。
赵大刚从楼下走了上来，木质楼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他站到母亲身边，高大的身影几乎将整个楼道堵死。
他看了张翠一眼。
张翠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把门拉得更开了。
“快……快请进！叔……不，大哥也来了！快进来坐！”
她慌乱地侧过身，用袖子飞快地擦了擦门边一张小板凳上的灰。
“家里乱，您别嫌弃……快坐，快坐！”
赵淑芬迈步，走了进去。
屋子里的景象，让她有片刻的恍惚。
还是那个格局。
一进门就是所谓的“客厅”，其实也就是个过道。
左手边是小得可怜的厨房，右手边是两间用木板隔开的卧室。
只是，原本属于她家的那些老旧但整洁的家具，全都不见了。
这已经不是她的家了。
“妈，您坐。”
赵大刚搬过那张被擦过的板凳，还想再用自己的袖子擦一遍。
“不用了。”
赵淑芬没有坐，只是站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慢慢地环顾四周。
张翠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她想倒水，却发现暖水瓶是空的，桌上的茶杯还带着黄色的茶渍。
“那个……我去烧水！您跟大哥等一下！”
她转身就要冲进厨房。
“不用忙。”赵淑芬叫住了她，“你婆婆呢？”
“我妈……她……她出去跟人打牌了！”张翠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这就去找她回来！”
“不用找。”
赵淑芬的目光，落在了厨房门口那面墙上。
墙上，有一片颜色明显比周围要浅的印记。
她记得，前世，那里挂着一张大儿子的奖状。
是他小学五年级得的“三好学生”。
后来搬家，奖状早就弄丢了。
可那块被相框遮挡了几十年，未曾被油烟熏黄的墙皮，却一直留着。
现在，那里被一张俗气的明星海报给盖住了。
“我们……就是回来看看。”赵淑芬轻声说。
看看？
张翠心里一万个不相信。
放着海边的豪华别墅不住，开着几百万的豪车，就为了回这又破又烂的筒子楼“看看”？
骗鬼呢！
当年王婶可没少在背后说赵家的闲话，现在人家飞黄腾达了，这是回来打脸了！
想通了这一点，张翠脸上的表情更加谦卑和谄媚了。
“哎哟，赵阿姨，您看您，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这……这地方哪是您现在住的啊！”
她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拾着桌上的狼藉。
“您是不知道，现在整个巷子谁不羡慕您家啊！都说您有大本事，是活神仙下凡呢！大刚哥现在可是咱们市里最有名的大老板了！”
赵大刚听着这些话，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挺直的腰板，却显示出他内心的受用。
他扶着母亲。
“妈，这里又脏又乱，要不咱们还是走吧？”
赵淑芬摇摇头。
她挣开儿子的手，独自一人，朝里屋走去。
里屋的光线更暗。
一张大床，几乎占满了整个空间。
床上堆着五颜六色的被子。
赵淑芬走到窗边。
这扇窗，正对着楼下的小院。
当年，她就是站在这里，看着儿子把收来的旧电视搬回家。
也是在这里，看着女儿哭着喊着，要嫁给嫁给厂长儿子。
一幕一幕，宛如昨日。
“赵阿姨，这屋子小，您当心点。”
张翠跟了进来，亦步亦趋。
她看着赵淑芬的背影，眼里的羡慕和嫉妒几乎要满溢出来。
“您家现在住的房子，得有这么大……十间吧？”她比划着，“我听人说，光厕所就比我们这整套房还大呢！”
赵淑芬没有理她。
她的手，抚上了斑驳的窗台。
窗台上，有一道很深的划痕。
是小女儿小时候，用石头刻的。
她当时还为此发了很大的火，打了女儿的手心。
赵淑芬的手指，在那道划痕上，来回摩挲。
屋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显然，赵家老太太荣归故里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筒子楼。
门外，已经影影绰绰地围了不少人。
都是些熟悉又陌生的老邻居。
他们不敢进来，就挤在门口，伸长了脖子往里瞧。
目光里，有震惊，有好奇，有嫉妒，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悔意。
“真的是赵淑芬……”
“我的天，她怎么一点没变……不，比以前还精神了！”
“你看她儿子，那气派……跟电视上的人一样！”
议论声像蚊子一样，嗡嗡地传来。
赵大刚眉头微皱，有些不悦。
他不喜欢这些人把他母亲当猴子一样围观。
就在这时，一个尖利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
“让让！都给我让让！”
人群分开，王婶被她小儿子搀扶着，气喘吁吁地挤了进来。
她一进屋，看到屋子里的赵淑芬和赵大刚，整个人都僵住了。
“淑……淑芬？”
王婶张了张嘴，脸上的表情精彩极了。
赵淑芬终于回过头，看了她一眼。
“我回来，拿点东西。”赵淑芬淡淡地说。
拿东西？
王婶和张翠都愣住了。
这房子卖给他们的时候，赵家可是连一根针都没带走。
现在都过去多少年了，还有什么东西可拿？
赵淑芬没再看她们。
她走到两间卧室相隔的那堵木板墙前，停下了脚步。
她伸出手，在墙壁的下沿，轻轻敲了敲。
“咚，咚，咚。”
声音很实。
然后，她又移动了几寸，再次敲了敲。
“叩，叩。”
声音，有些空。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的手上。
没人知道她要干什么。
赵淑芬直起身，转头看向自己的儿子。
“大刚。”
“哎，妈，我在这儿。”赵大刚立刻应声。
赵淑芬指了指刚才发出空响的那个位置。
“把这块地砖，给我撬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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