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秦平
我与老道士并肩沿着慧音观后殿那蜿蜒曲折的石阶缓缓往下走。潮湿的石壁仿佛被岁月蒙上了一层绿色的绒毯，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青苔。我轻轻伸出指尖，缓缓划过石壁，能清晰地摸到那细密的水珠，凉凉的，带着一丝滑腻，顺着指尖缓缓流淌。
石阶的尽头，是一道被层层藤蔓遮掩得严严实实的暗门。那些藤蔓相互缠绕，纵横交错，宛如一张巨大的绿色罗网。老道士手持桃木剑，小心翼翼地挑开藤蔓。随着“吱呀”一声悠长而沉闷的声响，门轴缓缓转动，仿佛沉睡了千年的喉咙突然发出了声音，在寂静的空间里回荡开来，让人不禁心生一丝寒意。
“这洞不在观志记载里。”老道士举着松明火把，那跳跃的火苗在他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摇曳不定，将他的面容映照得忽明忽暗。“齐寿峰的山体里藏着太多前人没见过的东西。”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丝凝重。
走进洞里，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带着铁锈般腥甜的气息，让人有些微微作呕。脚下的碎石在我们的踩踏下时不时发出清脆的声响，在空旷的洞穴里传得很远。我们就这样默默走着，约莫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前方突然亮起了幽绿的光。那光既不是火把温暖的橙黄，也不是月光柔和的清辉，倒像是一盏浸在水里的铜灯，散发着诡异的光芒，晕染得四周的石壁都泛着冷冷的色调，仿佛整个空间都被这绿光笼罩，营造出一种神秘而压抑的氛围。
“莫不是瘴气？”我心里一惊，下意识地攥紧袖中的符咒。这符咒是老道士临行前塞给我的，此时黄纸边缘已经被我紧张的汗水浸湿。符咒在我的手中微微颤抖，仿佛也感受到了这未知的危险。
老道士摆了摆手，将火光向前探了探，目光敏锐地观察着前方：“是活物的眼。”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我能感觉到他话语里隐藏的一丝警惕。
话音刚落，那绿光突然如烟花般散开，瞬间，成百上千点幽光在黑暗中同时亮起。那景象，就像是有人不小心打翻了装星子的匣子，璀璨而又诡异。借着松明火光，我终于看清了那些光的源头——是些半人高的红毛黄鼠狼。它们直立着身子，前爪拢在胸前，模样竟似人一般。它们的毛色红得鲜艳夺目，像烧旺的炭火，在暗处泛着奇异的光泽，仿佛每一根毛发都散发着神秘的气息。
最前头那只体型稍大，额间有撮醒目的白毛，它静静地盯着我们看了半晌，那眼神深邃而神秘，仿佛能看穿我们的内心。突然，它张开嘴巴，发出了声音，那声音就像是两块粗糙的石头相互摩擦，干涩而又沙哑：“道家人？
我和老道士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愣住了。修行有成的精怪能开口说话，这本不算稀奇之事，但这黄鼠狼的口音古奥难懂，带着些商周时期的韵脚，寻常精怪断不会如此，这让我们不禁对这些神秘的生灵充满了好奇与疑惑。
老道士很快回过神来，拱手作揖，彬彬有礼地说道：“贫道自慧音观而来，误入贵地，还望海涵。”他的态度谦逊而诚恳，语气平和舒缓。
红毛黄鼠狼们彼此对视了一眼，眼神中似乎在交流着什么。随后，额间白毛的那只往旁边挪了挪，露出了身后幽深的洞窟。洞壁上凿着规整的凹痕，像是有人精心打造而成。里面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陶碗，碗里盛着不知名的草籽，正泛着和它们眼睛一样的幽绿光芒，仿佛这些草籽也蕴含着神秘的力量。更深处，有一尊巨大的石像，模样像是只威风凛凛的黄鼠狼，身上刻着精美的云雷纹，线条流畅而富有韵律。石像的底座深深地陷在石缝里，仿佛是从山体里自然生长出来的一般，与整个洞穴融为一体。
“坐下说吧。”白毛黄鼠狼指了指地上摆放整齐的蒲团。那些蒲团不知是用什么特殊的草编织而成，我轻轻摸上去，竟能感觉到丝丝暖意，从指尖传递到心里，让人在这寒冷的洞穴中感受到了一丝别样的温暖。
老道士将火把小心翼翼地插在石缝里，火苗随风摇曳，映着石像的影子在洞壁上摇晃不定，仿佛那石像也活了过来，在光影中舞动。“看阁下修行，少说也有千年道行。”老道士一边说着，一边仔细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千年？”白毛黄鼠狼嗤笑一声，身上的红毛微微抖了抖，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屑，“从黄帝那会儿算起，我们在这山里已经待了六千七百二十三年。”它的声音回荡在洞穴里，带着一种岁月的沧桑感。
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六千七百年前，正是新石器时代向青铜时代过渡的关键时期，难怪它们的口音如此古怪，仿佛穿越了漫长的历史长河，带着古老岁月的印记。
“当年阪泉之战后，我们祖上助黄帝驯养鸟兽，本应得封山神。”白毛黄鼠狼的爪子在蒲团上缓缓画着圈，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落寞，“谁知后来颛顼帝绝地天通，把我们这些精怪修行的地界全封了，齐寿峰这处山洞，算是漏网之鱼。”它的话语里充满了对过去的回忆和无奈。
老道士摸了摸胡须，微微皱眉，若有所思地说道：“绝地天通...那是要断了人神精怪的往来。你们被困在这儿？”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关切和疑惑。
“不是困，是守。”另一只红毛黄鼠狼突然开口，它的声音更尖细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这洞底下连着地心火脉，当年大禹治水时，用玄铁锁链锁过一只水怪，我们祖上当过看守。”它的话让这个神秘的洞穴又增添了几分神秘色彩。
我忍不住探头往洞窟深处看，那里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只能隐约听到水流声，那声音沉闷而有力，像是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底下翻滚涌动，让人不禁心生畏惧。
“那水怪...”我刚开口，就被白毛黄鼠狼打断了。
“早跑了。”白毛黄鼠狼不耐烦地打断我，“三百年前地震，锁链断了。我们没走，是舍不得这些东西。”它指了指洞壁上密密麻麻的刻痕，那些痕迹像是某种古老的记事符号，记录着它们漫长的岁月。
老道士凑近仔细看了看，突然惊讶地咦了一声：“这是...甲骨文？”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惊喜和好奇，仿佛发现了一件稀世珍宝。
“算是吧。”白毛黄鼠狼站起身，缓缓走到石像旁，用爪子轻轻抚摸着石像的耳朵，神情温柔而虔诚，“祖上怕忘了来路，把每年的事都刻在墙上。你看这处，”它指着一道较深的刻痕，“周幽王烽火戏诸侯那年，山里的桃树全落了果。”它的讲述让这些古老的刻痕仿佛有了生命，一幅幅历史的画卷在我们眼前徐徐展开。
我突然注意到它们的毛色，红得有些不自然，像是被鲜血染过一般。“你们的毛...”我忍不住问道。
“地心火脉的火气熏的。”白毛黄鼠狼低头舔了舔前爪，平静地解释道，“这洞底的火脉比别处旺，修行时能吸收火气，就是毛色变得古怪。山下的人见了，总叫我们‘红毛怪’。”它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
老道士从袖中摸出一个精致的瓷瓶，轻轻打开瓶盖，倒出两粒圆润的丹丸。“这是贫道炼的清心丹，能压火气，或许对你们有用。”他微笑着递过去，眼神中充满了善意。
白毛黄鼠狼用爪子接过丹丸，放在鼻尖轻轻闻了闻，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道家人的丹，三千年没尝过了。”它仰头吞下丹丸，瞬间，身上的红毛竟泛起一层璀璨的金光，可转瞬又恢复原样，这神奇的一幕让我们都惊叹不已。
“你们从不出去？”我想起慧音观的道士们，他们似乎从未提过山里有红毛黄鼠狼，心中不禁充满了疑惑。
“出去过。”尖细嗓子的黄鼠狼接过话头，兴致勃勃地说道，“民国那阵子，有几个穿军装的来炸山，说是要找什么秦朝的宝藏。我们放了些迷烟，把他们吓走了。”它的爪子在空中比划着，仿佛在重现当时的场景，“那些人拿着图纸，说齐寿峰底下有暗道，通到什么皇帝的陵墓。”
老道士和我对视一眼，心中都涌起一丝惊讶。齐寿峰通秦始皇陵？这说法倒是和之前慧音观的变故对上了，难道这一切背后真的隐藏着什么巨大的秘密？
“后来呢？”我迫不及待地问道。
“后来就没动静了。”白毛黄鼠狼摇摇头，有些失望地说道，“倒是十年前，山里来了群戴眼镜的，拿着小锤子敲石头，说这山是秦岭余脉，底下有大宝贝。”
“那是考古队。”我急忙解释道。
“管他们是谁，”白毛黄鼠狼打了个哈欠，慵懒地说道，“我们只守着自己的洞。倒是你们，慧音观那批新神像，邪气重得很。”它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担忧。
老道士皱眉，问道：“你说那些帝王像？”
“不止是像。”白毛黄鼠狼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神情严肃地说道，“夜里能听到它们说话，说什么‘还我河山’，口音和当年秦始皇陵里的陶俑一个调调。”
我突然想起之前在暗道里见到的模糊人影，难道真的和这些黄鼠狼说的有关？难道那些神秘的身影就是秦始皇陵里的陶俑？
“你们见过那些陶俑？”我紧张地问道。
“见过。”白毛黄鼠狼往火堆里添了块柴，火焰猛地蹿高，照亮了整个洞穴，“五十年前山洪暴发，冲开个裂口，我顺着裂口往下走，见到过一排排陶俑，手里还拿着剑。它们见了我，眼睛动了动，吓得我赶紧跑回来。”它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恐惧，仿佛回忆起了当时可怕的场景。
洞窟里安静下来，只有火焰噼啪作响的声音，和洞底隐约传来的水流声，仿佛在诉说着古老的故事。我看着那些红毛黄鼠狼，它们的影子在洞壁上晃来晃去，就像是远古壁画里的精灵，充满了神秘的色彩。
“你们想过离开吗？”老道士突然问道，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关切。
白毛黄鼠狼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六千年都待了，出去反倒不知去哪。山下的世界变得太快，听说人都能飞上天了？”它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迷茫和无奈。
“是能飞。”我想起飞机的模样，却不知该如何向它解释这现代的科技奇迹，只能含糊地回答。
“还是这儿好。”它抬头看了看石像，眼神中充满了眷恋，“祖上说，只要火脉不断，我们就不能走。或许等哪天地心火脉灭了，我们也就化成灰了。”它的话语里带着一种对使命的坚守和对命运的坦然。
老道士站起身，对着石像拱手行礼，恭敬地说道：“多谢阁下告知这些往事，贫道打扰了。”他的态度诚恳而庄重。
白毛黄鼠狼也站起身，说道：“送你们出去吧，这洞的岔路多，别迷了方向。”它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关心。
我们跟着它们往回走，那些幽绿的眼睛在我们身后依次亮起，宛如一串神秘的灯笼，照亮了我们前行的道路。快到暗门时，白毛黄鼠狼突然停下，郑重地说道：“对了，慧音观的井水，最近别喝。”
“为何？”我急忙问道。
“水里有陶俑的土腥味。”它甩了甩尾巴，肯定地说道，“我们闻到了。”
走出暗门，藤蔓自动合拢，仿佛从未有人打开过一般，一切又恢复了原样。老道士回头看了看，火把的光在他眼中跳动，他感慨地说道：“六千年的守着...这齐寿峰，藏的秘密比我们想的多。”
我摸了摸袖中的符咒，纸已经干了，却带着一丝温热，仿佛带着洞底火脉的温度。远处的慧音观在月光下静默着，那些帝王神像的影子投在地上，仿佛在缓慢地移动，仿佛隐藏着无尽的秘密。
“那些黄鼠狼...”我喃喃自语道。
“是该叫它们修行者。”老道士打断我，目光坚定地说道，“守着一份没人记得的承诺，修了六千多年，比我们这些道士更像出家人。”
山风突然吹过，带着一股刺鼻的硫磺味，像是从地心深处涌上来的。我突然想起白毛黄鼠狼的话，井水有陶俑的土腥味——难道秦始皇陵的暗道，真的通到了慧音观？
老道士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拍了拍我的肩，安慰道：“该来的总会来。我们先回去看看井水。”
我们往观里走，石阶上的青苔湿滑无比，像是刚被水浸过一般，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月光照在观门的铜环上，映出两个模糊的影子，仔细看，竟像是穿着秦代铠甲的士兵，仿佛在守护着这座古老的道观，又仿佛在诉说着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攥紧了拳头，掌心全是汗水，心中充满了紧张和不安。齐寿峰的夜，似乎比往常更加深沉，仿佛隐藏着无数的秘密，等待着我们去揭开。 （待续）
有诗云：
观后苔阶暗洞藏，
赤毳千年守火肠。
陶腥浸井藏秦秘，
月照观前影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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