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恪独立阶前,月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投在冰凉的石板上,拉得悠长。
帝王的心思,从来深似海,这突如其来的信重,祸福相依。
常乐轻轻走到他身侧,柔荑微凉,悄然握住了他因紧绷而有些僵硬的手。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陪着,用这份无声的陪伴,驱散着丈夫眉宇间那化不开的凝重。
夫妻二人便这般站着,任凭清冷的月华洒满肩头,各自消化着这惊心动魄的一夜。
然而,命运的戏谑,似乎总喜欢在人们刚刚喘息的瞬间,接踵而至。
就在陈恪心绪未平,正待与常乐低声商议如何暗中寻访李时珍神医之际,一阵极其突兀、由远及近的喧哗与金铁交击之声,猝然划破了夜的宁静!
那声音起初模糊,仿佛来自府邸的外围,但迅速变得清晰、激烈!夹杂着短促的呼喝、兵刃破风的锐响,以及身体重重倒地的闷响!
“有刺客!”
“保护……”
惊呼声戛然而止,显然是被更凌厉的攻击打断。
陈恪瞳孔骤缩,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常乐也是花容失色,下意识地抓紧了丈夫的手臂。
几乎在声音传来的同时,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庭院四周的暗影中扑出,动作迅捷如电,无声无息地护在了陈恪与常乐周围,正是阿大及其麾下最精锐的护卫。
他们刀已出鞘,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可能藏匿危险的角度。
“伯爷!夫人!请速退入内堂!”阿大声音低沉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然而,未等陈恪做出反应,前方的打斗声却如同被掐住脖子般,迅速平息了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以及甲胄叶片摩擦特有的“铿锵”声,正朝着内院方向快速逼近。
紧接着,院门处人影一闪,只见阿大手下一名负责外围警戒的护卫,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气喘吁吁地急声道:“伯爷!外面……外面是宫里的侍卫爷们!他们……他们拿住了几个穿黑衣的贼人!赵统领请您过去说话!”
宫里的侍卫?陈恪心中一凛,瞬间明了。
是了,嘉靖帝在此,他的贴身护卫力量岂是等闲?
方才那阵骚动,必然是皇帝的侍卫出手了!
他与常乐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后怕与震惊。
刺客?目标是谁?
在这上海府,敢夜闯靖海伯府行刺的,绝非寻常毛贼!
陈恪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
他拍了拍常乐的手背以示安抚,对阿大沉声道:“守住这里,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陛下歇息的院落半步!” 说罢,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袍服,迈步向院门外走去。阿大紧随其后,手始终按在刀柄上。
一出院门,景象便大不相同。
只见青石铺就的甬道上,火把已然通明,映照出一片狼藉。
五名身着黑色紧身夜行衣、以黑巾蒙面的汉子,姿态各异地倒伏在地。其中三人已然气绝,身下洇开大滩暗红色的血迹,伤口多在咽喉、心口等要害,一击毙命,显是遇到了出手狠辣无比的高手。
另外两人则被反剪双臂,以牛筋绳捆得结结实实,嘴里塞了破布,正被几名身着赭黄色劲装、外罩轻甲、气息精悍冷峻的壮汉死死按跪在地上。
这些壮汉浑身散发着一股久经沙场、视人命如草芥的凛冽杀气,正是随驾的大内侍卫。
为首一人,年约三旬五六,身材不算特别高大,却异常匀称结实,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
他面容冷峻,线条硬朗,一双眸子在火把映照下寒光四射,顾盼之间自有威势。
此人陈恪春节接驾时有过一面之缘,正是嘉靖帝的亲军侍卫统领之一,姓赵,具体名讳却是不知。
此刻,赵统领正负手立于当场,目光警惕,扫视着地上的刺客和周围的环境。
见陈恪出来,他上前一步,抱拳行礼,声音平稳:“惊扰靖海伯了。末将赵振邦,奉旨护卫圣驾。方才发现有数名宵小潜入府中,意图不轨,已被我等格杀三人,生擒两人。请伯爷示下。”
陈恪目光扫过地上的尸体和俘虏,心中念头飞转。
他注意到,这些黑衣人所处的位置,距离自己日常起居和处理公务的主书房以及正院卧房,仅有一墙之隔!
若无人阻拦,再往前突进数十步,便可直扑核心区域!
而嘉靖帝下榻的别院,则位于更深处,相对偏僻安静。这些刺客的行动路线,分明是冲着他陈恪来的!
“赵统领辛苦。”陈恪压下心中惊涛,面色沉静如水,拱手还礼,“若非陛下洪福齐天,恰有诸位护卫在此,本伯今夜恐遭不测。此等大恩,陈恪没齿难忘。” 他先定了性,将功劳归于皇帝和侍卫,姿态放得极低。
赵振邦脸色稍缓,道:“伯爷言重了,此乃末将分内之事。”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看此辈身手路数,潜行匿迹,擅用手里剑、吹矢等奇门兵器,绝非中土流派,倒像是……东瀛倭寇惯用的忍术。”
“倭寇?”陈恪眉头紧锁,蹲下身,示意侍卫扯下一名被俘刺客的蒙面巾,露出一张颧骨高耸、面目狰狞的脸,果然带有明显的倭人特征。
他又仔细看了看刺客的装备:淬毒的苦无、带倒钩的绳索、以及一些说不上名目的奇形道具。
“果然是倭人忍者!” 他心中豁然开朗,却又升起更大的疑云。
上次萨摩藩偷袭上海而被自己击溃,残余势力或逃或藏,陈恪心知肚明,但也没想到上海城内竟然还潜伏着如此精锐的忍者,而且选择了这样一个时机发难!
为什么是今晚?
陈恪脑中飞速盘算。
是了!今日“格物究理”交流会,规模空前,上海府衙和市舶司的绝大部分力量,包括自己麾下的精锐护卫,都被抽调到城中各处维持秩序、保障安全,伯府内部的防卫相比平日,确实出现了短暂而不易察觉的空虚。
这些倭寇细作,定是潜伏已久,窥伺时机,终于抓住了这个看似万无一失的机会!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他们千算万算,也算不到大明天子会在这个夜晚,悄无声息地驾临靖海伯府!
皇帝带来的大内精锐,无形中织就了一张死亡之网,将这些自以为得计的刺客一网打尽。这真是阴差阳错,造化弄人。
想通此节,陈恪背后不禁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若非嘉靖帝今夜在此,自己即便有阿大等护卫拼死保护,面对五名精心策划、悍不畏死的忍者突袭,后果实在难以预料!
这时,赵振邦挥了挥手,一名侍卫会意,上前粗暴地扯掉另一名俘虏口中的破布,用生硬的倭语厉声喝问了几句。
那倭人刺客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不甘,叽里呱啦地嘶吼起来,虽然大部分词语听不懂,但其中反复出现的“陈恪”、“杀す”等音节,却清晰地表明了他们此行唯一的目标,就是取陈恪的性命!
对于府中另有“真龙天子”的存在,他们显然一无所知,其行动路线和攻击意图,完全聚焦于陈恪日常活动的区域。
赵振邦听完侍卫的简单翻译,冷峻的目光再次看向陈恪,虽然没说什么,但意思已经很明白:刺客是冲你来的,与陛下无关,但这祸水,终究是因你而引至御前的。
陈恪心中雪亮,此刻任何一个不当的处理,都可能引发嘉靖帝更深的猜忌。
他沉吟片刻,语气沉稳地对赵振邦道:“赵统领,此事关系重大,刺客身份特殊,竟敢潜入伯府行刺,其背后必有主使。然……”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嘉靖帝下榻院落的方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十足的慎重:“陛下今日舟车劳顿,圣体违和,方才安歇不久。此刻若因这等宵小之事惊扰圣驾,臣子之心,实为不安。况且,陛下微服至此,乃绝密之事,若因此案张扬开来,恐于圣安有碍。”
赵振邦闻言,眼神微动,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皇帝秘密出京,若因刺杀事件暴露行踪,引发朝野震动,他这侍卫统领第一个吃罪不起。
陈恪见状,继续道:“依本伯之见,不若先将这两名活口,由赵统领麾下得力弟兄严加看管。今夜已深,一切待明日天明,再由本伯与赵统领一同禀明陛下圣裁。至于这三具尸首,也需妥善处置,勿留痕迹。赵统领以为如何?”
这番安排,合情合理,既顾全了皇帝的休息和隐秘,又将处置刺客的主导权,看似“大方”地交到了皇帝亲信侍卫的手中,充分显示了陈恪的“坦荡”与“恭顺”。我连审问都不插手,人交给你看管,充分避嫌。
赵振邦深深看了陈恪一眼,似在评估他这番话的真实意图。片刻后,他抱拳道:“伯爷思虑周祥,末将遵命。如此,便将人犯交由末将看押,明日一同禀明圣上。” 他显然也认为这是目前最稳妥的做法。
“有劳赵统领了。”陈恪拱手,随即对身后的阿大使了个眼色,“阿大,派几个得力人手,协助赵统领的弟兄处理现场,务必干净利落,勿留任何蛛丝马迹,惊扰了圣驾清静。”
“是!”阿大心领神会,立刻安排人手上前帮忙。
赵振邦也不多言,指挥手下侍卫,如同拖死狗般将两名俘虏押走,并开始清理地上的血迹和尸首。整个过程高效、沉默,充满了一种冰冷的专业感。
待侍卫们的身影消失在院外,火光渐远,庭院重新陷入昏暗,只剩下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提醒着方才发生的惊魂一幕。
陈恪站在原地,久久未动。夜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凝重。
“恪哥哥……”常乐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从身后传来。
陈恪转过身,握住妻子冰凉的手,轻轻揽住她的肩膀,低声道:“没事了,虚惊一场。”
说是虚惊,但两人都明白,这绝非虚惊那么简单。
倭寇忍者选择在此时动手,绝非偶然。
上海城的防卫布署,对方了如指掌,才能精准地抓住这转瞬即逝的空档。
这说明什么?说明在上海,甚至在他这靖海伯府周围,依然存在着看不见的敌人,随时可能暴起伤人。
更让陈恪心生警惕的是,这些倭寇细作,为何偏偏选在此时发难?
是他们自作主张的报复,还是……海外又发生了什么新的变故,促使他们不得不冒险一搏,试图通过刺杀自己这个东南支柱,来扭转某种不利局面?
想到琉球那边刚刚稳定不久的局势,陈恪的心猛地一沉。
他低头对常乐道:“乐儿,你立刻回去,用我们那条最隐秘的渠道,连夜给琉球的商会发讯。不要用官驿,用我们自己的信鸽和快船。询问近期琉球周边,尤其是萨摩藩乃至日本本土其他势力,可有异动?海面上有无异常?让他们务必提高警惕,详加探查,一有消息,即刻密报于我!”
常乐听完,花容微变,但眼神旋即变得坚定锐利:“我明白了,恪哥哥放心,我这就去安排。”
她深知此事关乎丈夫安危乃至东南大局,毫不拖泥带水,立刻起身走到妆台前,取出一套看似普通的胭脂水粉盒,手法娴熟地操作起来,竟是在调配一种特殊的密写药水。
陈恪看着妻子专注而沉稳的侧影,心中稍安。
常乐不仅是他的妻子,更是他事业上最得力的臂助和最信任的伙伴。
这套情报网络,正是在常乐的主持下,依托上海商界人脉以及琉球新辟的据点,悄然编织而成,已成为他感知海外风云的隐形触角。
片刻之后,常乐已将密信写好,晾干,封入一枚小巧的螺钿钿盒中。
她唤来贴身侍女中最为机敏可靠的一个,低声吩咐了几句。
那侍女领命,将螺钿盒贴身藏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身影融入夜色,自有一条不为人知的路径出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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