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渊的声音，在空旷的指挥塔内激起了一圈圈无形的涟漪。
那句话像一根探针，精准地刺入了严坤灵魂最深处，那个他守护了一辈子也迷茫了一辈子的地方。
家……是什么样子。
严坤的嘴唇干裂，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家。
这个词，对他来说，既是支撑他半生的信念，也是捆绑他半生的枷锁。
那是什么。
是曾经的长官们口中，那个需要用鲜血和生命去“光复”的神圣故土。
是教科书里，描绘的那些壮丽却遥远的山川河流。
是一个模糊的，虚幻的，被扭曲成了一个政治符号的概念。
他穷尽一生去追寻，却从未真正见过。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茫然与痛苦。
他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家……”
“是我们……回不去的地方。”
这句话，是他，也是夷岛两百万人，过去一年多，甚至更久时间里，最真实的写照。
陆沉渊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反驳。
他只是轻轻抬手。
身前那巨大的全息沙盘，随之变幻。
夷岛基地那片混乱的内部结构图瞬间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无数个实时传输的画面，如同瀑布般在沙盘上流淌。
一个画面里，c-7食堂内，独臂的李伯和那些幸存的老人们，正被穿着白色医疗服的后勤人员小心翼翼地搀扶着。
他们第一次喝上了干净的热水，捧着那温热的杯子，泪水无声地滑落，滴进水里。
另一个画面里，几个被从废墟中救出的孩子，正瞪大了好奇的眼睛，看着一名“苍鹰”突击队的队员卸下头盔，露出一张年轻而友善的脸。
那名士兵，正笨拙地将一块高能量巧克力，塞进一个孩子的脏兮兮的手里。
更多的画面里，无数穿着各色制服的士兵与工程人员，正在搭建临时的安置点，分发食物，治疗伤员，清理废墟。
忙碌，却井然有序。
没有胜利者的耀武扬威。
没有对失败者的嘲弄与欺凌。
只有一种，对待家人的，理所当然的援建。
“你错了。”
陆沉渊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家，不是一个回不去的地方。”
他的手指，轻轻点在了那些正在被安置的幸存者画面上。
“家，是任何一个能让我们的同胞，活得有尊严，有希望，能再次看到太阳的地方。”
“这里就是家。”
严坤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呆呆地看着那些画面，看着那些曾经和他一样，在地下苟延残喘的同胞，脸上那劫后余生的茫然，以及……一丝丝正在重新燃起的，名为希望的光。
陆沉渊缓缓走到他的面前。
那双深邃的眼眸，仿佛能洞穿他所有的伪装与挣扎。
“赖振宇也称呼你们为同胞。”
“但他所谓的同胞，只是他可以随时牺牲，用以满足自己私欲的工具。”
“他许诺你们永生，却在最后时刻，亲手把你们推向地狱，变成他同归于尽的武器。”
“而我……”
陆沉渊的语气，没有丝毫的炫耀，只有陈述。
“我给了你们选择。”
“是跪下当狗，还是站着当人，回到这里。”
“现在，我把你们从他制造的地狱里拉了出来。”
“严坤，你告诉我，谁，才是真正的同胞。”
“谁，才是你们真正的领袖。”
轰！
这番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严坤的心脏上。
他无法反驳。
他无力反驳。
一个，是将他们当成陪葬品的疯子。
一个，是动用神明般的力量，将他们从地狱里拯救出来的……王者。
这个答案，还需要问吗。
严坤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不是因为恐惧。
是一种灵魂被彻底洗涤、重塑后的战栗。
他想起了赖振宇那张因疯狂而扭曲的脸。
想起了他许诺的，那份将人变成怪物的“永生”。
再看看眼前这个年轻人。
他掌握着足以毁灭世界的力量，却在谈论着对每一个生命的责任。
他拥有着征服一切的实力，却依旧给了对方选择的尊严。
一个，是盘踞在阴暗地下的毒蛇，吐着信子，随时准备吞噬一切。
一个，是翱翔于九天之上的神龙，俯瞰众生，带来的是秩序与新生。
赖振宇与之相比，简直就是一坨散发着恶臭的狗屎。
他输得不冤。
他输得……心服口服。
“历史，通常由胜利者书写。”
陆沉渊的声音，将严坤从剧烈的情绪波动中拉了回来。
“我可以轻易地将赖振宇塑造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恶魔，将我自己塑造成一个完美的救世主。”
“但这不是真相的全部。”
“那座岛的历史，需要一个亲历者，来向所有幸存者，做出最后的陈述。”
陆沉渊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我需要一个人，告诉那两百万幸存者。”
“告诉他们，是谁窃取了本该属于他们的资源，让他们在恐惧中苟活。”
“告诉他们，是谁在最后关头，为了自己可笑的野心，将他们变成了丧尸的食粮。”
“更要告诉他们，是谁，跨越海峡，踏平了地狱，为他们重建了家园。”
“我需要你，严坤。”
“用你的身份，你的声音，去终结那段荒唐的历史。”
“用你的眼睛，去见证一个全新的未来。”
“你愿意吗？”
严坤猛地抬起头。
他看着陆沉渊那双眼睛。
那里面没有试探，没有逼迫。
只有一种，给予他选择的，平静的信任。
这一刻，严坤心中所有残存的骄傲，所有的挣扎与怨恨，都烟消云散。
他终于明白，自己这一生，究竟错在了哪里。
他效忠的，从来不是一个理想，一个国家。
他只是在为一个名为赖振宇的野心家的私欲，当了二十年的爪牙。
而眼前这个人，他所做的一切，才是真正的，为了一个文明，一个国家。
这才是真正的领袖。
这才是值得用生命去追随的王。
严坤缓缓挺直了自己佝偻了一路的脊梁。
他那属于军人的，早已被岁月和绝望磨灭的精气神，在这一刻，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
噗通一声。
他，单膝跪地。
这个动作，不是败者的屈辱。
这是一个迷途了半生的军人，向着真正的领袖，献上的，迟到了二十年的，最崇高的敬意。
“我明白了，总司令。”
他的声音，不再沙哑。
而是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如释重负的坚定。
“我会告诉他们所有真相。”
“我会用我的后半生，为这座岛，为我犯下的所有过错……”
“为华夏，赎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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