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有书，还远远不够。
就像把最锋利的宝剑交给一个婴儿，他只会用它来割伤自己。
陈兴站在邺城郊外的一座破庙前，看着眼前这群“学生”，心里忍不住泛起一阵操蛋的幽默感。这大概是古往今来，成分最复杂、看起来最没前途的一个“识字班”了。
左边，是一群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他们缺胳膊少腿，脸上布满刀疤，眼神里带着战争留下的永久性创伤和对一切事物的麻木与怀疑。他们是帝国的功臣，也是帝国的弃子，除了回忆和一身伤痛，一无所有。
右边，是一群在战乱中失去父母的孤儿。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像一群受惊的小兽，怯生生地挤在一起，用恐惧而又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而他们所在的“教室”，是一座供奉着不知名神只的破庙。神像的脑袋掉了一半，房梁上挂着蜘蛛网，风从四面八方的破洞里灌进来，吹得人直打哆嗦。
“这就是你说的‘大事’？”一个独眼的老兵痞子，扛着一条拐杖，斜睨着陈兴，嘴角带着一丝嘲讽，“让我们这群废人和这些小崽子，在这里学那几个酸儒才摆弄的鬼画符？陈司徒，你莫不是在消遣我们？”
他的话立刻引来一阵附和。
“就是！读书？读书能当饭吃吗？”
“老子在战场上砍人的时候，可没见哪个秀才能挡我一刀！”
“识字有屁用，还不如多给两斤粟米来得实在！”
老兵们鼓噪着，孤儿们则被吓得往后缩了缩。
陈兴没有生气，他甚至笑了笑，走到那独眼老兵面前，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这位老哥，我问你，你这条腿，是在哪场仗里丢的？”
独眼老兵一愣，随即挺起胸膛：“三年前，洛阳城下！老子一个人砍了三个西魏杂碎的脑袋！”
“好！是条汉子！”陈兴称赞道，“那你还记不记得，当时你们的军令是怎么传下来的？是不是一个军官吼一嗓子，你们就往前冲？”
“那当然！”
“那如果，军令写在一块木牌上，让你往东，传令的军官却记错了，让你往西，结果会怎么样？”
独眼老兵的脸色瞬间变了。他想起了无数次因为军令传达不清而导致袍泽惨死的混乱场面。
陈兴的声音变得温和而有力：“诸位，你们的刀剑，曾为大魏劈开前路的荆棘。但如今刀剑入鞘，你们的未来，不应只剩下回忆的锈迹与酒后的叹息。”
他环视着所有老兵，一字一句地说道：“这文字，便是你们新的刀剑。学会它，你们就能看懂军令，能计算田亩，能当一个管理仓库的库吏，而不是只能在码头扛活的苦力。你们能将自己的功勋与经验，清清楚楚地写下来，化为子孙后代的庇护与荣耀，而不是任由它们在岁月里风化成灰。”
老兵们的鼓噪声渐渐平息了。他们眼中的麻木和嘲讽，开始被一种复杂的情绪所取代。是啊，谁不想活得更有尊严？谁不想自己的功劳能被记住？
接着，陈兴又转向那群瑟瑟发抖的孤儿，他的声音变得像春日里的阳光一样温暖。
“孩子们，我知道你们害怕。你们的过去，或许是一张被泪水浸透的白纸，上面写满了饥饿和失去。”
他蹲下身，与一个最小的女孩平视。
“但从今天起，我将教你们亲手执笔，在这张纸上画出日月山河，画出你们自己的未来。这文字，不是捆绑你们的锁链，而是赋予你们力量的翅膀。学会它，你们就能飞越眼前的苟且，看到一个更广阔、更精彩的天地。你们可以去读故事，可以去学算术，甚至可以成为像我一样的官员。”
孤儿们的眼中，那层厚厚的恐惧冰壳，似乎裂开了一丝缝隙，透出了名为“渴望”的微光。
陈兴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本和他给高欢看的《齐民要术》简编一样的小册子。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带着奇特韵律的腔调，朗声念诵起来：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这是《三字经》，这个时代的人闻所未闻。但开头这几句，却莫名地让人感到一种庄严的启蒙感。
接着，画风一转。
“高—王—起，平—四—方。国—之—本，在—农—桑。”
老兵们精神一振！高王！这是在说他们的主公！
“择—良—种，地—力—强。勤—堆—肥，谷—满—仓。”
这几句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这不就是过好日子的法子吗？简单，上口，一听就懂！
陈兴将原版《三字经》中那些深奥的历史典故，全都换成了东魏建国的历史、高欢的赫赫战功，以及最基础的道德规范和农学常识。这本被他魔改过的《三字经》，就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这些底层民众通往知识世界的大门。
他一遍又一遍地带着他们念诵，那朗朗上口、富有节奏的句子，在破庙里回荡。
起初，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
渐渐地，有几个胆大的孩子开始小声跟读。
然后，一个断了臂的老兵，也用沙哑的嗓音跟着念了起来。
“勤……堆肥……谷……满仓？”一个脸蛋脏兮兮的小女孩，怯生生地重复着这句话，她的大眼睛里，第一次有了光。她好像明白了，学会这几个字，就意味着以后可能不会再挨饿了。
那个独眼老兵痞子，沉默地看着陈兴，然后默默地捡起一根树枝，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笨拙地，一笔一划地，模仿着陈兴口中“农”字的形状。
那一刻，阳光透过破庙的屋顶窟窿，洒下一束光柱，正好照亮了地面上那个歪歪扭扭的“农”字。
陈兴看着这一幕，嘴角勾起一抹发自内心的微笑。
他知道，他不是在教一群老弱病残识字。
他是在给一群被世界遗忘的人，重新注入灵魂，赋予他们尊严和希望。
他是在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上，亲手点燃了第一批火炬。而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火光，终将汇聚成燎原之火，彻底照亮这个黑暗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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