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邺城的夜市灯火通明，说书人惊木一拍，引来满堂喝彩之时，千里之外的西魏都城长安，却早已沉入了一片死寂的黑暗。
宵禁的梆子声，是这座城市白日与黑夜唯一的分割线。
梆声一落，长安就像一头被驯服的巨兽，瞬间收敛了所有声息，匍匐在黑暗中，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街道上，再也看不到一个行人，店铺的门板上贴着冰冷的封条，民居的窗户里透不出一丝光亮，仿佛那后面不是一个个鲜活的家庭，而是一座座冰冷的坟墓。
偶尔有犬吠声响起，也带着一种被掐住脖子般的胆怯和压抑，很快便会戛然而止，仿佛是被黑暗中无形的手给扼杀了。
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只有两种东西在活动。
一种，是穿着制式铠甲，手持长戟，迈着统一步伐巡逻的府兵。他们的甲叶摩擦声和整齐的脚步声，是黑夜里唯一的节奏，规律、冰冷，不带一丝情感。
而另一种，则是影子。
蝎十一，就是这样一个影子。
他没有名字，只有一个代号。他是黑冰台最底层的密探，像一只见不得光的蝎子，蛰伏在长安城的阴暗角落里。
他穿着一身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色紧身衣，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依旧闪烁着警惕光芒的眼睛。他的脚步比猫还要轻，行走在鳞次栉比的屋檐上，身形与瓦片的阴影融为一体，即便是最警觉的猫头鹰，也难以发现他的存在。
他的任务，不是刺探军情，不是刺杀要员。
他的任务，是“聆听”。
聆听这座死寂之城里，一切“不和谐”的声音。
萧然丞相治下的长安，是一座纪律严明到令人发指的城市。在这里，不仅行为受到严密的监控，连情绪，都是需要被管制的违禁品。
公然的欢笑是“浮躁”，需要被纠正；而私下的哭泣，则是“怨望”，是更严重的罪行。
蝎十一腰间挂着一个小巧的皮囊，里面放着一本巴掌大的黑色小册子，和一截短短的炭笔。
这本册子，就是他的武器，也是无数长安家庭的催命符。
他的任务，就是记录下：今夜，哪家的窗户里传出了压抑的哭声；哪家的男人在饭桌上，多抱怨了一句伙lership的伙食太差；哪家的孩子，在梦里呼喊着被征召入伍再也没回来的父亲的名字。
这些声音，都会被他用炭笔，一笔一划地记录在黑色的小册子上。
然后，天亮之后，这本册子会层层上报。几天之内，就会有黑冰台的“纠察使”登门。轻则训诫，重则全家被带走，送往城外的“静心营”进行“思想改造”。
没有人知道“静心营”里到底是什么样子，因为进去的人，很少有能再完整地走出来的。
蝎十一在一处屋脊上停下脚步，像一只蓄势待发的夜枭，侧耳倾听着下方坊市里的动静。
风声，是他唯一能听到的声音。
他已经在这片区域巡逻了两个时辰，一无所获。这让他有些烦躁。
在黑冰台，没有收获，就意味着没有价值。连续三天没有记录上报的底层密探，自己就会成为被“纠正”的对象。
他不喜欢这份工作。每天游走在生死边缘，窥探着别人的悲伤，然后亲手将他们推向深渊。这种感觉，让他的心像被冰块包裹着，早已失去了温度。
但他没得选。
他是孤儿，被黑冰台从小收养，训练成杀戮和监视的机器。除了这个，他什么都不会。背叛的下场，比被送进“静心营”要凄惨一百倍。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心头的杂念，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听觉上。
忽然，他的耳朵微微一动。
在风声的间隙，他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声音。
那声音，像是有人用厚厚的被子捂住嘴，发出的呜咽。声音很小，很压抑，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这死寂的夜幕。
蝎十一的眼睛亮了。
他像一只壁虎，悄无声息地从屋脊上滑下，几个起落，便落在了声音来源的那户人家的后院墙上。
这是一户很普通的民居，院子里晾着几件浆洗得发白的旧衣服。
哭声，是从主屋的窗户里传出来的。
蝎十一屏住呼吸，将耳朵贴近窗纸。
里面的呜咽声清晰了一些。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她在极力地压抑着自己，但那种发自肺腑的悲恸，却怎么也掩盖不住，从喉咙的缝隙里，一丝丝地挤了出来。
“我的儿……我的儿啊……”
女人的声音含混不清，带着浓重的鼻音。
“他们说……你在操练时……摔死了……怎么可能呢……你从小就那么结实……怎么可能……”
“连个全尸……都不让我见……就给了几斗粮食……我苦命的儿啊……”
蝎十一面无表情地听着。
这种事，他听得太多了。西魏的府兵训练极其严酷，模拟攻城、实战对练，伤亡是家常便饭。对于高高在上的将官们来说，一个士兵的死，不过是名册上需要划掉的一个名字，和需要拨付的一笔抚恤粮。
但对于一个家庭来说，那就是天塌了。
蝎十一默默地从腰间掏出了那本黑色的小册子和炭笔。
他熟练地翻到新的一页，借着微弱的星光，准备记录。
【永安坊，第七街，甲三户。户主周氏，夜半悲泣，言语怨望君政。】
他的炭笔尖，已经触碰到了粗糙的纸面。
只要他写下去，明天，这户刚刚失去儿子的人家，就会迎来更大的灾难。那个悲伤的母亲，或许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他的手，微微一顿。
窗户里，女人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令人心碎的、仿佛要把自己撕裂的干呕声。
蝎十一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模糊的画面。
那是在他很小的时候，他还不是蝎十一，他还有一个名字。他好像也有一个母亲，一个会在他摔倒时，把他抱在怀里，一边骂他“小笨蛋”，一边心疼地给他吹着伤口的母亲。
那个怀抱是什么温度？他已经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有一天，一群穿着黑衣服的人冲进了他家，带走了他的父亲，因为父亲在酒后，说了一句“这日子，真他娘的没法过了”。
然后，他的母亲也开始像屋里这个女人一样，每天晚上，躲在被子里，无声地哭泣。
再后来，母亲也消失了。
而他，被带到了黑冰台，成了蝎十一。
握着炭笔的手，开始不自觉地颤抖。
他看到，在炭笔尖即将落下的纸面上，有一滴水渍，迅速地晕开，形成一个深色的圆点。
是屋檐上滴下的露水吗？
蝎十一抬起头，看了看干燥的夜空。
他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面罩。
一片湿润。
原来，是自己的眼睛里，滴下的“露水”。
他有多久，没有流过这种东西了？
他自己也忘了。
他静静地在墙头站了许久，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屋内的哭声，已经彻底消失了，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那个母亲，或许是哭得昏厥了过去，又或许，是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强行将那把剜心的刀，又插回了自己的胸膛。
蝎十一缓缓地，将那本黑色的小册子，重新塞回了腰间的皮囊。
那一页，依旧是空白的。
他什么也没有写。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东方。那里，是邺城的方向。
他不知道那里是什么样子，但他听说，那里的夜晚，很亮，很吵。
他转身，几个起落，身形便再次融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今夜的长安，依旧寂静无声。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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