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外的军营，和长安城一样，只有两种颜色：代表尘土和绝望的灰色，以及代表鲜血和死亡的暗红色。
空气中，永远飘荡着一股混合着汗臭、血腥、马粪和廉价草药的味道。这里没有邺城茶馆里的清谈，也没有书市里的喧嚣，只有军官的呵斥、士兵的闷哼，以及训练场上兵器碰撞的冰冷回响。
张三的母亲，就跪在这片绝望的土地上。
她已经跪了多久，自己也不知道了。她的膝盖早已麻木，冰冷的泥土透过单薄的裤子，吸走了她身体里最后一丝热量。
她的面前，站着一个盔明甲亮的队正。那队正脸上写满了不耐烦，像是看着一只碍眼的苍蝇。
“行了，别跪着了。”队正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布袋，扔在地上，发出“哗啦”一声响，“你儿子张三，在模拟攻城训练中，自己不小心，从云梯上摔下来，死了。这是朝廷的抚恤，五斗粟米，你拿走，以后不要再来了。”
他的语气，就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平淡。
张母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缓缓抬起头，那是一张被岁月和苦难刻满了沟壑的脸，一双眼睛浑浊不堪，早已流不出眼泪，只剩下两个空洞的黑窟窿。
她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不小心？
她的儿子张三，从小在山里长大，爬树比猴子还利索。三丈高的云梯，他怎么可能“不小心”摔下来？
她想问，她想嘶吼，她想扑上去撕烂这张冷漠的脸。
但她不敢。
她知道，在这里，在萧然丞相治下的西魏，一个平民的命，比一只蚂蚁贵不了多少。一句质疑，就可能给家里招来灭顶之灾。
她甚至不敢哭出声。
因为“悲伤”，在这里是一种罪。
她只能将所有的悲恸、所有的怨恨、所有的不甘，全部碾碎，和着血，吞进肚子里。
队正见她不动，更加不耐烦：“怎么？嫌少？告诉你，要不是看你们家就这一个男丁，按军法，训练中死亡，连这五斗米都没有！赶紧拿着滚！别在这儿耽误老子操练！”
说罢，他转身就走，仿佛多看这个老妇人一眼，都会脏了自己的眼睛。
张母依旧跪在原地，像一尊风干的泥塑。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地上那个装着粟米的布袋。
五斗米，换她一条活生生的儿子。
这就是西魏。
周围，来来往往的士兵都看到了这一幕，但他们都目不斜视，表情麻木，仿佛早已司空见惯。
就在这时，一个满脸风霜、铠甲上满是划痕的老兵，走到了张母身边。他叹了口气，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大娘，起来吧。地上凉。”
张母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木头，任由他搀扶着。
老兵将地上的米袋捡起来，塞到她的怀里，声音沙哑而低沉：“回去吧。人死不能复生。”
张母空洞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焦距。她看着这个老兵，嘴唇翕动，发出了蚊子般的呻吟：“我……我想看看他……”
老兵的眼神黯淡了下去，他摇了摇头，声音压得更低了：“别想了。摔得……不成样子了。给他留点体面吧。”
一句话，像一把尖刀，彻底捅碎了张母心中最后一丝幻想。
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就要瘫倒下去。
老兵连忙扶住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在她耳边说道：“大娘，我知道你心里苦。但是，听我一句劝。把眼泪，都吞进肚子里。让你的悲伤，凝结成心口的寒冰。在这里，眼泪是催命的符咒，沉默才是保命的盔甲。”
他的话语，没有丝毫华丽的辞藻，却带着一种浸透了鲜血和绝望的诗意。
“这支军队，就像一个巨大的熔炉。扔进去的，不管是好铁还是废铁，最后都会被熔成一个样子。你的儿子……他只是……熔得快了些。”
老兵从自己怀里，摸出了一样东西，塞进了张母的手心。
“回去吧，好好活着。别让你儿子的命，白白没了。”
说完，他不敢再多留，松开手，转身快步汇入了操练的队伍中，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张母踉踉跄跄地走了。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哭。她只是抱着那袋沉甸甸的粟米，一步一步，走得无比艰难，仿佛背负着整个世界的重量。
一直回到自己那间四面漏风的茅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她才缓缓地摊开手心。
手心里，静静地躺着一枚铜钱。
那是一枚最普通的“五铢”钱，因为被无数人摩挲过，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边缘也磨损得十分光滑。
这是她的儿子张三，在入伍前，留给她唯一的念想。
他说：“娘，等我攒够了军功，换了赏钱，就回来给您盖大房子，让您天天吃肉。”
那天，他把身上唯一的一枚铜钱塞给了她，笑着说：“娘，你拿着。等我回来了，就用这枚钱，去给我买一碗您亲手做的热汤面。”
张母伸出另一只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轻轻地抚摸着那枚铜钱，就像在抚摸儿子的脸颊。
她把铜钱紧紧地攥在手心，攥得指节发白。
冰冷的铜钱，渐渐被她手心的温度捂热。
然后，那枚铜钱，又渐渐变得湿润、冰凉。
一滴，两滴，三滴……
压抑了一整天的泪水，终于在这一刻，决堤而出。她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只能死死地咬住自己的手背，任由泪水无声地奔流，浸湿了衣襟，滴落在手心。
泪水，混着手心的汗水，一同浸润着那枚小小的铜钱。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松开手。
那枚黄铜钱上，已经沾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青绿色的锈迹。
那是铜锈，也是一个母亲的血泪，是一个普通家庭，在冰冷的军国铁蹄之下，所能发出的，最微弱，也最悲怆的……无声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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