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东魏的权力中枢，丞相高欢的府邸。
这里，是决定天下风云走向的地方。府内的每一块砖石，似乎都浸透了权谋与杀伐的气息。
然而此刻，丞相府的大堂上，气氛却有些诡异。
高欢，这位被誉为“乱世枭雄”的男人，正坐在主位上，沉默地看着面前案几上的一样东西。他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让站在下方的陈兴感到一阵莫名的压力。
案几上放着的，不是什么紧急军报，也不是什么祥瑞贺礼，而是一块朴素得近乎丑陋的陶土泥板。
这块泥板的来历，颇具几分这个操蛋世界的黑色幽默。
那个从西魏九死一生把这宝贝疙瘩带过来的商人钱三，本以为自己能凭此一步登天。结果他刚到邺城，还没来得及找门路献宝，就因为形迹可疑、言辞闪烁，被巡城的卫士当成西魏派来的奸细给抓了起来。
在牢里，他百般辩解，说自己有天大的功劳要献给丞相。狱卒们只当他是在说疯话，直到从他的行李中搜出了这块刻着字的泥板。
东西层层上报，几经周转，最终送到了陈兴的手中。
陈兴第一眼看到这块泥板，就敏锐地察觉到了它不同寻常的价值。他立刻命人将泥板清洗干净，把上面的歌词拓印下来，然后第一时间，连同泥板原物，一起呈送到了高欢的面前。
高欢一开始，并没把这块“破泥板”当回事。
直到他看清了拓印在纸上的那几行字。
“东家儿郎会写字，西家儿郎只会死……”
这位身经百战、见惯了尸山血海的枭雄，在看到这句歌词的瞬间，眼神就变了。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拿起了那张纸，反复地看着。然后，他又伸出手，拿起了那块冰冷坚硬的泥板。
大堂之内，落针可闻。
陈兴站在下方，他能感觉到，高欢身上那股平日里不怒自威的霸气，此刻正被一种更为复杂、更为深沉的情绪所取代。
“陈兴。”许久，高欢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让你的思绪化作清泉，流淌过这片泥土，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陈兴知道，高欢不是在问这首歌的字面意思。他躬身道：“回禀主公。属下看到的，不是一首歌，而是一片干涸的土地。宇文泰与萧然的酷政，正如烈日，炙烤着西魏的根基。他们只知征兵、作战，却忘了给田里的禾苗浇水。这首歌，便是土地干裂时，发出的哀鸣。”
高欢点了点头，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张纸上。他的手指，在那句“西家儿郎只会死”的墨迹上，缓缓摩挲着，仿佛要透过这几个字，看到黄河对岸那无数张麻木、绝望的脸。
“西家儿郎只会死……”他低声念着，语气中听不出喜怒。
但陈兴却从他那双深邃的眸子里，读出了万千重的情绪。
有怜悯。高欢自己也是从底层拼杀上来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句话背后，是多少家庭的破碎，是多少母亲的眼泪。对于那些素未谋面的西魏兵卒，他有一丝作为同类的、跨越了阵营的同情。
有庆幸。他庆幸，唱出这首歌的，是西魏的兵，而不是他东魏的兵。他庆幸，自己的治下，虽然也同样艰难，但终究还给百姓留了一口喘息的余地。
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如同猎人发现猎物破绽时的兴奋！是对萧然那套“纯粹”路线的彻底否定！
高欢缓缓抬起头，看向陈兴，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光芒。
“萧然……宇文泰……他们以为，靠着严刑峻法，靠着黑冰台的刀，就能把人变成没有思想的木偶，就能打造出一支无所畏惧的钢铁之师。”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的弧度。
“他们错了。人，终究是人。有爹娘，有妻儿，有喜怒，有哀乐。他们可以堵住人的嘴，却堵不住人的心。这块泥板，就是西魏万民那颗被压抑到极致的心！”
高欢站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望着窗外那广阔的天空。
“萧然想要一把纯粹的、只知杀戮的刀。可他忘了，刀，若是没有刀鞘的保护，没有磨刀石的滋养，用得久了，是会卷刃，会崩口的！这首歌，就是西魏这把刀，发出的第一声哀鸣！”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盯着陈兴。
“你做的很好。这块泥板，比十封从长安送来的密报都有用。它告诉我们，我们的敌人，并非铁板一块。他们的根基，已经开始腐烂了！”
高欢重新走回案几前，拿起那块泥板，用手指感受着上面深刻的刻痕。那粗糙的触感，仿佛带着一个老兵的眼泪，一个老陶匠的愤怒，和一个商人的冷汗。
“这不再是一首歌了。”高欢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有力，“这是一把刀。一把无形的、可以杀人于千里之外的刀！”
陈兴心中一动，立刻明白了高欢的意思：“主公的意思是……”
“让这把刀，变得再锋利一些。”高欢的眼中，闪动着战略家的光芒，“把这首歌传出去！让我们的每一个士兵都会唱，让我们的每一个百姓都会唱！让酒楼里的说书人去讲这首歌的故事，让戏班子把它编成戏文！”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要让这首歌，乘着风，越过黄河，飘回长安！我要让宇文泰的每一个士兵，在梦里听见的，都是‘西家儿郎只会死’的悲鸣！我要让萧然知道，他引以为傲的铁血统治，不过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这一刻，这位枭雄的眼中，再无半分怜悯。
那首歌，始于一个老兵的悲伤，却终将成为他手中，瓦解敌人士气的、最致命的武器。
高欢将泥板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去办吧。告诉下面的人，这把刀，比我麾下的百万大军，还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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