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水乡,自古多才子。在临安城外的一条青石巷尽头,住着一位名叫沈子瑜的书生。这沈子瑜家道尚可,不算大富大贵,却也衣食无忧。他最大的癖好,不是吟诗作对,也不是寻花问柳,而是画画,专画美人。
他的画,在临安城也算小有名气。他笔下的仕女,眉眼含情,衣袂飘飘,仿佛下一刻就要从画中走出来,对着你盈盈一笑。可沈子瑜有个怪规矩,他从不卖画,也极少送人。每逢阴雨连绵的夜晚,万籁俱寂,他便会在书房里点亮一盏豆大的油灯,铺开上好的宣纸,研上一池徽墨,开始他的创作。
雨夜似乎是他灵感的源泉。窗外雨打芭蕉,淅淅沥沥,屋内灯影摇曳,暖意融融。沈子瑜凝神静气,笔尖在纸上游走,一个绝美的女子便渐渐成形。或凭栏远眺,或对镜梳妆,或捧卷沉思,每一幅都栩栩如生,各有风姿。画成之后,他还会在留白处题上一首小诗,诗画相映,更添几分韵味。
最奇怪的一步还在后面。画成题诗,待墨迹完全干透,沈子瑜会拿起一把小巧的银剪刀,小心翼翼地沿着画中人的轮廓,将那美人儿完整地剪下来。剪下的纸人,不过巴掌大小,他会郑重地将其立在书桌的笔洗旁,仿佛那是一个有生命的伴读。
日积月累,他书桌笔洗旁的纸人越来越多,环立一圈,形态各异,宛如一个无声的后宫。朋友们笑他痴,说他这是“画饼充饥”,是“叶公好龙”。沈子瑜却不以为意,只笑笑说:“你们不懂,她们是我的知己。”
这年夏天,江南的梅雨季来得格外漫长。一连半月,天像是漏了个窟窿,雨丝细密如愁绪,缠绵不休。这样的夜晚,沈子瑜的画兴也愈发浓烈。
这天晚上,他又画了一幅。画中的女子,是他心中最完美的形象。她身着淡绿色的罗裙,外罩一件薄如蝉翼的纱衣,长发如瀑,只用一根简单的碧玉簪子绾着。她没有做什么特别的动作,只是侧身坐在一丛幽兰之下,眼神空灵,似喜似悲,望着画外的虚空,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沈子瑜对这幅画满意到了极点,连题诗都斟酌了许久,最后写下一句:“幽谷有佳人,遗世而独立。”待墨干后,他像往常一样,拿起剪刀,屏住呼吸,极其专注地将她剪了下来。
他将这个新“诞生”的绿衣纸人,郑重地放在了笔洗最显眼的位置。那一晚,他看着那纸人,心中竟涌起一股莫名的期待与激动,久久不能入眠。
夜深了,雨声渐小。沈子瑜吹熄油灯,和衣躺倒在书房的软榻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睡梦中,他似乎听到一阵极轻的“悉悉索索”声,像是春蚕在啃食桑叶。他以为是老鼠,懒得理会。可过了一会儿,他又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墨香,比他平日里用的墨锭还要清雅几分。
他猛地睁开眼。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他看到了一幅让他毕生难忘的景象。
书桌旁,那个被他剪下来的绿衣纸人,竟然活了!她不再是扁平的纸片,而是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少女。她的身形依然纤细,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在月光下泛着一层柔和的光晕。她正踮着脚尖,伸出纤细的手指,为他那支用了一半的墨锭添水,然后用小小的墨锤,轻轻地、专注地研着墨。
她的动作轻柔而娴熟,仿佛已经做过千百遍。研好墨,她又取过一张新的宣纸,用一枚白玉镇纸压住,将毛笔在砚台里舔得笔锋圆润,然后放在笔架上,静静地等待。
沈子瑜惊得从榻上坐了起来,心脏“咚咚”地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掐了掐自己的大腿,剧烈的疼痛告诉他,这不是梦。
“你……你是谁?”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
那少女听到声音,缓缓转过身来。她的脸,正是画中的模样,空灵而绝美。她对着沈子瑜盈盈一拜,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心尖:“小女子名唤‘阿缘’,是公子画中之人。感公子心血浇灌,今夜得以成形,愿为公子侍奉笔墨,以报再造之恩。”
沈子瑜彻底呆住了。他画了一辈子美人,做梦都想过画中人能走下来,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他除了震惊,更多的是狂喜。他走下软榻,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要触摸她的脸,却又怕惊扰了这梦境。
阿缘看出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主动将脸颊凑近。沈子瑜的手指终于触碰到了她,那触感温润如玉,却又带着一丝奇异的凉意,像是触摸着一张上好的宣纸。
“你……你真的不是鬼?”他问。
“鬼有阴气,小女子身上只有墨香与纸气。”阿缘轻声回答。
从那天起,沈子瑜的书房里便多了一个秘密。白天,阿缘会变回纸人,静静地立在笔洗旁。只有当夜深人静,尤其是下雨的夜晚,她才会走出来,为沈子瑜研墨铺纸,红袖添香。
有了阿缘的陪伴,沈子瑜的画艺更是突飞猛进。他不再需要自己动手,只需坐在那里,阿缘便能领会他的心意,将一切准备妥当。两人常常在深夜对坐,他画,她看,偶尔低声交谈几句。她不懂世事,却懂画;他未曾娶妻,却在她身上找到了所有的温柔。
沈子瑜渐渐爱上了这个来自画中的女子。他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天作之合,是超越了凡俗的知己之爱。于是,在一个星光璀璨的夜晚,他郑重地对阿缘说:“阿缘,你虽非血肉之躯,却是我此生唯一的挚爱。我愿纳你为妾,让你名正言顺地留在我身边,你愿意吗?”
阿缘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但很快就被柔情所取代。她低下头,轻声应道:“公子之爱,阿缘铭记在心。能为公子妾室,是阿缘的福分。”
就这样,沈子瑜为自己画中的美人,举行了一场只有他一个人的“婚礼”。他将阿缘的纸身贴身收藏,对外则宣称自己纳了一位体弱多病、不见外人的小妾。朋友们虽然好奇,但见他神采飞扬,画技也更上一层楼,便也由他去了。
那段日子,是沈子瑜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光。他每日作画,阿缘每晚陪伴。他画她,她为他研墨,画里画外,皆是佳人。他觉得,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然而,好景不长。沈子瑜毕竟是个书生,不善经营,家里的产业在他父亲那辈就已开始走下坡路。他整日沉迷于丹青和与阿缘的二人世界,对家事更是不闻不问。不过两三年光景,家里的田产、店铺,便被他或变卖,或抵债,渐渐消耗殆尽。
起初,他还不以为意。可当他发现连买好墨、好纸的钱都变得拮据时,才真正感到了恐慌。家道中落,生活窘迫,往日那些称兄道弟的朋友,也渐渐疏远了他。
一天,一个京城来的大富商听闻他的画名,找上门来,指名要买他画的《百美图》。那是一幅他早年呕心沥血所作的长卷,画中一百位美人,姿态各异,堪称绝品。富商开出了一个天价——五百两白银。
五百两!足够沈子瑜舒舒服服地过上好几年。他心动了。可转念一想,那《百美图》是他年少时的心血,卖掉了,总觉得心疼。
他犹豫不决,便在晚上和阿缘商量。
“阿缘,”他叹了口气,“如今家里光景,你是知道的。今日有位客商,愿出五百两买我的《百美图》。你说,我该卖吗?”
阿缘正在为他整理散乱的画稿,听到这话,手微微一顿。她抬起头,清澈的眼眸看着沈子瑜,轻声问:“公子,那幅画,在你心中重不重要?”
“自然重要,那是我年少成名之作。”沈子瑜说。
“那……若是为了生计,再重要的画,也是可以卖的了?”阿缘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沈子瑜没听出她话里的深意,只当她是寻常关心,便苦笑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如今这光景,还有什么不能卖的?一幅画而已,换了银子,还能买更好的纸墨,继续作画。况且,我画了那么多美人,少一幅《百美图》,又算得了什么?”
他这话说得轻飘飘,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阿缘沉默了。她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过了许久,她才幽幽地说:“公子说得是。画终究是画,是死物。换些银钱,度日要紧。”
沈子瑜见她没有反对,心中大定。第二天,他便将那幅《百美图》卖给了富商,换来了沉甸甸的五百两银子。有了钱,他又过上了挥霍的日子,买好酒,请朋友,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可他发现,阿缘变了。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在他画画时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她只是机械地研墨、铺纸,眼神空洞,仿佛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她身上的墨香,似乎也淡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纸张腐朽的气息。
沈子瑜问她怎么了,她只是摇头,说:“无妨,许是近来天气干燥的缘故。”
沈子瑜信了。他以为,只要有钱,一切都会好起来。
然而,五百两银子终究坐吃山空。不到一年,他又陷入了贫困。这一次,他再也没有什么值钱的画可以卖了。看着空空如也的钱袋,和米缸里见底的米,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的目光,在书房里逡巡,最后,落在了书桌笔洗旁。
那里,立着一圈他早年剪下的纸人。这些纸人,每一幅都是精品,每一幅都曾是他心血的结晶。若是卖掉……不,不能卖,这些是阿缘的“姐妹”。
可他的目光,最终还是停留在了那个最特别的位置——那里,空空如也。
阿缘的纸身,白天被他贴身收藏着。
一个疯狂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了他的脑海。阿缘的纸身,是他画技巅峰之作,是她所有神韵的来源。如果……如果把这幅“原作”卖掉,岂不是能卖出一个更高的价钱?
这个念头一出现,就再也遏制不住了。他开始说服自己:阿缘已经是我的人了,她的真身,自然也归我所有。卖掉一张纸,换来活命的钱,有什么不可以?等我将来发达了,再凭记忆把她画出来,她不就又回来了吗?她本就是纸,画出来,不还是她?
他被自己的想法说服了,甚至为自己这“绝妙”的主意感到一丝得意。
这天晚上,他特意温了一壶酒,对阿缘格外温柔。阿缘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陪着他。
三更时分,雨声又起。沈子瑜觉得时机到了。他看着阿缘为自己铺好床铺,准备变回纸身,忽然开口道:“阿缘,我有话对你说。”
阿缘转过身,静静地看着他。
“阿缘,我们……我们相识一场,情投意合。但如今……唉,我实不忍让你跟着我挨饿受冻。”沈子瑜装出痛心疾首的样子,“我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你……你的真身,是我画过的最美的画。明日,我将它卖掉,换些银两,我们便可渡过难关。你……你不会怪我吧?”
他说完,紧张地看着阿缘,期待着她的理解和应允。
阿缘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曾经盛满柔情的眼睛,此刻却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没有波澜,只有无尽的冰冷和失望。
良久,她笑了。那笑容,凄美而决绝。
“公子,你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了。”她的声音,比窗外的雨还要冷,“你喜我画我,只因我能为你研墨铺纸,能为你增添雅趣。你纳我为妾,只因我是一个新奇而完美的玩物。如今,这玩物不能为你换来酒肉了,你便要将它变卖。”
“不是的!阿缘,你误会了!我是为了我们好!”沈子瑜急忙辩解。
“为了我们好?”阿缘缓缓摇头,她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边缘泛起淡淡的金色光芒,仿佛一张被火舌舔舐的纸,“你从未问过我,我愿不愿意。你画我时,问过我的感受吗?你剪我时,问过我的疼痛吗?你纳我为妾时,又可曾想过,我是否愿做一个不见天日的纸妾?”
沈子瑜被问得哑口无言。
阿缘的目光扫过书桌上那些环立的纸人姐妹,最后回到沈子瑜脸上,眼中最后一丝光芒也熄灭了。
“我因你的笔墨而生,也因你的贪念而灭。公子,你我缘分已尽。”
话音未落,她的身体猛地燃烧起来。那不是凡火,没有温度,没有烟雾,只有一团明亮的、金色的火焰。火焰中,她的身影渐渐消散,化作漫天飞舞的、比蝴蝶还要轻盈的灰烬。
沈子瑜呆呆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捞到一手冰冷的空气。
灰烬飘散,落满了书桌,落在他那些曾经视若珍宝的画上。在最后一捧灰烬即将消散时,一个空灵而悲伤的声音,在书房里久久回荡:
“君视妾如玩物,妾视君如浮云。”
声音消散,万籁俱寂。窗外,雨还在下。
沈子瑜瘫坐在地,看着满桌的灰烬,和那个空荡荡的笔洗旁,终于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
他卖掉的,从来不是一幅画。
他亲手,将自己的知己,自己的爱人,自己的灵魂,烧成了一捧灰。
从那以后,沈子瑜再也没有画过一幅美人。他终日守着那间空荡荡的书房,守着一桌冰冷的灰烬,直到老死。人们都说,那个曾经名动临安的画师,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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