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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8章 古井奇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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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村里头,最古的物件就数村东头那口老井了。井口是青石凿的,磨得溜光水滑,井沿上被井绳勒出来的沟痕,一道道都有半指深。村里最老的寿星公胥爷爷说,他小时候听他爷爷说,这口井打从有村子那会儿就在了。井水清冽甘甜,三伏天打上来冰凉刺骨,三九天又温乎着冒热气。村里人吃水、洗衣、浇菜,全指着它。都说这井通着龙脉哩!

可就在上个月,出了件稀罕事。

那天一大早,打更的李老栓照常去井边打水,桶刚放下井里,就听见“扑通”一声,水花溅了他一脸。李老栓以为是自己手滑,正要再打,就看见井水里一道红光一闪而过。他揉揉眼,以为自己看花了,可那道红光又在井底转了个圈,金光闪闪的,晃得人眼花。

“我的老天爷!”李老栓惊得手一松,水桶“咕咚”一声沉下去了。他连滚带爬跑回村里,见人就喊:“井里有东西!井里有东西!”

起初没人信他,都说李老栓是老眼昏花,要么就是昨晚上喝多了。可架不住他赌咒发誓,说要是看错了就把眼珠子抠出来当泡踩。几个胆大的年轻人跟着他去瞧,这一瞧可不得了。

井水平静如镜,阳光斜斜照进井里,照得井壁上的青苔翠绿翠绿的。大家趴在井沿上往下看,正纳闷李老栓是不是真花了眼,忽然,一道红光从井底的阴影里游了出来。

那是一条鱼,通体鲜红,红得像刚流出来的血,又像正月里挂的灯笼。最奇的是,鱼身上还布满了金色的花纹,那花纹不是乱长的,细细看去,竟像是什么字,又像是什么图,在清澈的井水里一闪一闪的,亮得晃眼。

这鱼也不怕人,在井底悠哉悠哉地游着,偶尔摆一下尾巴,金色的纹路就跟着流动,仿佛活了一般。

消息像长了翅膀,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全村人都知道了。男女老少把井口围得水泄不通,你挤我,我挤你,都想看个究竟。几个孩子更是趴在井沿上不肯走,被大人提着耳朵拽下来,怕掉进去。

“这得是龙王爷的使者吧?”村里的王奶奶双手合十,颤巍巍地说,“我活了八十多岁,也没见过这般神气的鱼。”

“怕是祥瑞!”私塾的周先生捋着山羊胡,眯着眼睛说,“《淮南子》有云,‘德至水泉,则黄龙见,醴泉涌’,这鱼通体赤金,定是吉兆。”

村里最会讲古的赵三爷一拍大腿:“我记起来了!我太爷爷在世时说过,咱这村子底下原是一条旱龙的化形,这口井正打在龙眼上。早年间井里常有异象,后来不知怎的就没了。如今这鱼出现,怕是那旱龙又要醒了!”

不管怎么说,大家都认定这是天大的吉祥事。有人提议给鱼上供,于是井边摆上了新蒸的馍馍、刚摘的果子,还有三柱高香,青烟袅袅地飘。村里最富的李员外更是当场拍板,出钱在井边搭个棚子,免得日晒雨淋“唐突了神鱼”。

自打这鱼来了,村里果然有些不一样。先是村西头瘫了三年的刘老爹,有天他儿子推他到井边看鱼,回家后竟能扶着墙站起来了。接着是久旱的田地,夜里悄悄下了一场透雨,庄稼苗子噌噌地往上长。连村口那棵半死不活的老槐树,都冒出了新芽。

这下子,大家对这“神鱼”更是奉若神明。井边的香火日夜不断,十里八乡的人都赶来沾福气,井台被踩得溜光,井边的供品堆成了小山。村里人商议着,要给这鱼起个名,最后定了叫“赤金龙王”,还打算凑钱修座小庙供奉。

可就在大家欢天喜地的时候,怪事也开始发生了。

先是井水变了味儿。原本清甜的水,慢慢带了股说不出的腥气,烧开了喝,喉咙里像堵着什么。接着,村里养的鸡鸭,开始莫名其妙地丢。不是一两只,是整笼整笼地不见,地上连根毛都没留下。

起初大家没往鱼身上想,直到有天夜里,打更的李老栓看见井口有红光一闪,第二天,井边就多了几撮带血的鸡毛。

流言悄悄传开了。

“那鱼怕不是吃荤的?”有人嘀咕。

“神物哪能吃寻常东西,定是那些鸡鸭自己撞了邪。”也有人反驳。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所有人都闭了嘴。

村东头的二愣子,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他听人说“神鱼”能治病,他娘咳嗽老不好,他就半夜偷偷去井边,想舀点“神水”回家。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二愣子昏倒在井边,手里还攥着水瓢,而他的右手手掌心,多了三个小孔,像是被什么细牙咬的,孔周围乌黑乌黑的。

二愣子醒后,目光呆滞,嘴里反复念叨:“红的……金的……饿了……”请了郎中来看,说是中了邪毒,灌了几副药也不见好。

这下子,村里炸开了锅。

“这哪是什么神鱼,分明是妖物!”有人喊道。

“当初就说那鱼红得不正,像血一样,你们偏不信!”马后炮也出来了。

私塾周先生紧锁眉头:“《山海经》有载,‘赤鱬,其状如鱼而人面,其音如鸳鸯,食之不疥’。可这鱼……”

“管它什么经!”李员外拍桌子,“再让它待下去,怕是要吃人了!必须把它弄出来!”

可怎么弄?谁去弄?

井口小,井又深,那鱼看着不大,但谁也不知道它到底有多大本事。二愣子的手还乌黑着躺在那儿呢。大家你推我,我推你,平日里抢着上供的,这会儿都缩到了人堆后头。

最后,一直没吭声的看井人老徐头站了出来。老徐头六十多了,孤身一人,打从年轻时就看护这口井,清淤泥、修井台,几十年如一日。他腰有些佝偻,话也不多,但村里人都敬重他。

“我去吧。”老徐头说,声音不高,但很稳,“井我最熟。是神是妖,总得弄个明白。”

村里人既感激又愧疚,李员外赶忙说需要什么家伙什尽管开口。老徐头只要了一盘最结实的麻绳、一个特制的大捞网——网眼细密,网口衬着薄铁皮、一篮子新鲜羊血,还有他用了半辈子的那把青铜小刀。

第二天正午,日头最旺的时候,老徐头在井边摆开阵势。几乎全村人都来了,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但都屏着气,没人说话。

老徐头把绳子一头系在井边老槐树上,一头捆在自己腰上,又把那把磨得锃亮的青铜小刀别在腰后。他看了看那篮羊血,又看了看幽深的井口,深吸一口气,对帮忙的青壮后生说:“我下去后,听我招呼。我说拉,你们就使劲拉,别犹豫。”

后生们紧张地点点头。

老徐头顺着井壁,慢慢往下溜。井壁湿滑,长满了青苔,越往下,光线越暗,井水那股腥气也越重。上面的人只看见绳子一截一截往下放,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下到一半,老徐头停住了。井水就在脚下,平静无波。他把那篮子羊血慢慢垂到水面上方,然后轻轻晃了晃。新鲜的血腥气在密闭的井里弥漫开来。

起初,什么动静也没有。就在老徐头怀疑那鱼是不是已经走了的时候,井水深处,那熟悉的红光出现了。

这一次,在幽暗的井底近距离看,老徐头才真正看清这“奇鱼”的模样。它确实通体赤红,但那红不是喜庆的红,是一种暗沉沉的、仿佛凝固血液的颜色。金色的花纹在它身上流动,仔细看,那些纹路竟隐约构成一张扭曲的人脸图案,随着水流微微变幻,似笑非笑,看得人心里发毛。

鱼不大,约莫两尺来长,但它游动时带起的水流却异常有力。它绕着羊血篮子转了一圈,然后,做出了一个让老徐头发毛的动作——它抬起头,望向老徐头。那鱼眼不是圆的,是两道细长的缝,泛着暗金色的光,里面没有丝毫鱼类的懵懂,只有一种冰冷的、贪婪的打量。

老徐头汗毛倒竖,知道不能再等了。他看准那鱼被羊血吸引,稍稍靠近井壁的瞬间,猛地挥出手里的大捞网!

那鱼的反应快得惊人,红光一闪,竟从网边擦过,同时尾巴一甩,“啪”地打在老徐头手臂上。一阵刺骨的冰寒和剧痛传来,老徐头感觉手臂瞬间麻了。但他咬紧牙关,就着那鱼游开的势头,反手又是一捞!

这一次,网子擦中了鱼尾。那鱼发出一声尖锐的、完全不似鱼类的嘶叫,猛地在井水里翻腾起来。井水顿时像开了锅,剧烈晃动,撞在井壁上“砰砰”作响。老徐头被水流冲得东倒西歪,全靠腰间的绳子稳住。他看见那鱼身上金色的纹路骤然亮得刺眼,一股更大的暗流在井底生成,卷起沉积的泥沙,井水瞬间浑浊。

更要命的是,那鱼不再试图逃跑,而是掉转头,细长的眼睛死死盯住老徐头,张开嘴——那嘴里不是鱼牙,是密密麻麻三圈倒钩般的细齿,朝着老徐头冲来!

井上的人只听井里传来打斗声、水花声和老徐头闷闷的吼声,绳子剧烈晃动,却不知下面险象环生。几个后生急着要拉绳子,被周先生拦住:“老徐头没发话!别添乱!”

井下,老徐头避无可避,眼看那鱼就要撞到身上,他猛地拔出腰后的青铜小刀。这把刀他用了半辈子,割绳子、修井台、驱水蛇,从没离过身。刀身不反光,在幽暗的井水里几乎看不见。

就在鱼嘴几乎碰到他衣服的刹那,老徐头没有刺向鱼,而是用尽全身力气,将小刀狠狠扎向井壁某处!

“咔嚓”一声轻响,像是石头裂开的声音。

紧接着,井壁那块被青苔覆盖的、毫不起眼的石头向内一陷,一股清冽无比、带着泥土芬芳的水流猛然从石缝中激射而出!这股新涌出的水流力量极大,瞬间冲散了井底的暗流,也冲得那赤金怪鱼一个趔趄。

怪鱼发出一声更加凄厉愤怒的嘶叫,身上血色和金芒急速闪烁,似乎想对抗这股新生水流。但这新涌出的水仿佛带着某种奇特的力量,冲刷在鱼身上,那鱼身上的血色竟肉眼可见地淡了下去,金色的邪光也迅速黯淡。

老徐头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再次挥网。这一次,网子正正将动作迟滞的怪鱼兜住!他猛地收紧网口,同时朝上大吼:“拉!”

井上的人早就等得心急如焚,听到号令,七八个精壮后生一起发力,猛拽绳子。老徐头紧紧抓着网子,连同里面疯狂挣扎的怪鱼,被迅速拉向井口。

阳光刺眼。当老徐头和那个扑腾不止的捞网被拉出井口时,所有人都惊呆了。网里的鱼还在扭动,但已经没了井底那副骇人的气势,身上的红色变得暗淡斑驳,金色纹路也模糊不清,只是那双细长的眼睛,依然恶狠狠地瞪着周围的人。

而几乎同时,大家闻到,井里重新飘出了那股熟悉的、清冽甘甜的水汽。有人大着胆子打上一桶水尝了尝,惊喜地叫道:“甜了!水又变甜了!”

老徐头瘫坐在井边,浑身湿透,喘着粗气,手臂上被鱼尾打中的地方一片乌青,但眼神清亮。他指着那鱼,对周先生说:“先生,您学问大,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

周先生上前,忍着腥气仔细端详,又看了看井壁,忽然恍然大悟:“我明白了!这并非真正的鱼,而是‘井魅’!古书有载,久旷之井,若得地气淤塞,又逢血气机缘,会生此物。形似祥瑞,实乃集纳淤秽阴气所化。它靠吸食井水灵性、周遭生气为活,初时能带来些虚假的兴旺,实则是釜底抽薪,待井枯人衰,它便成了气候。老徐头,你刚才刺破的,怕是这井真正的泉眼吧?那股新水,才是真正的‘龙脉灵泉’,正好是这等阴秽之物的克星!”

大家听得又惊又怕。李员外问:“那这怪物怎么处置?”

老徐头挣扎着站起来:“按老辈人的规矩,这种地秽所生的东西,见不得真火、听不得雷音。今日正是响晴天,把它架到村外野地,用桃木柴烧了,灰烬深埋,永绝后患。”

众人依言而行。果然,桃木火一点,那鱼在火中发出吱吱的惨叫,腾起一股黑烟,最后烧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小撮灰白色的灰烬,埋进了三丈深的土里。

怪鱼烧了,井水恢复了清甜,甚至比以前更加甘洌。二愣子手上的乌黑慢慢褪去,人也渐渐清醒。村里丢鸡鸭的事再没发生。

但经此一事,村里人明白了许多道理。井边的香火棚拆了,供品也没了。大家依旧来打水,但眼神里多了份敬畏和感激。他们感激老徐头,更感激这口默默滋养了村子几百年的古井。

后来,村里人集资,把井台好好修葺了一番,在井边立了块小小的石碑,碑上没刻什么“神鱼显圣”,只刻了两行字:

井养千年净

心诚一念清

老徐头还是每日照看他的井,清理落叶,擦拭井台。偶尔有外乡人听说了“古井奇鱼”的传闻,跑来打听,村里人总会摆摆手,指着那石碑说:“没啥奇鱼,就是口老井。这井啊,怕吵,怕脏,怕贪心。你敬它一尺,它养你一丈。就这么简单。”

只有夜深人静时,老徐头坐在井边,听着井下那潺潺的、仿佛永不疲倦的水流声,才会想起井底那惊心动魄的一刻,想起那股破壁而出、涤荡污浊的清泉。他摸摸腰间那把救了他命的青铜小刀,望着满天星斗,喃喃自语:

“这世上哪有什么凭空掉下来的祥瑞。真正的吉祥,藏得深着哩,得拂去泥沙,得守住本心,才见得着啊。”

井水幽幽,映着天上的月亮,圆了又缺,缺了又圆。古井沉默着,继续用它那清澈甘甜的水,滋养着一代又一代的村里人。而那关于“赤金龙王”的故事,也慢慢变成了老人哄孩子时,一个带着些许警示意味的传说——告诉后人,莫要被表面光鲜迷惑,真正的福气,往往就藏在最平常、最本分的生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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