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的雾还没散，药圃的石桌上就传来“咯吱”声。周丫披着外衣推窗，看见梅大夫正推着银碾子转，双碾相碰的轻响混着雾，像浸了水的玉珠在滚。
“梅老先生咋起这么早？”她踩着露水走过去，碾槽里的药粉泛着浅绿，是薄荷和血竭混碾的颜色，“这是要赶早市？”
梅大夫直起身，袖口沾着药末：“苏师姐说过，‘晨雾里碾药，香能留得久’。”他指着碾子旁的竹匾，“这是新收的紫苏籽，加进去试试。”
竹匾里的籽沾着雾珠，颗颗圆实。周丫伸手捻起一粒，指尖忽然触到个硬东西——是从匾底掉出来的小铜片，上面刻着朵梅花，和梅大夫药箱的锁一个样式。
“是我师门的记号！”梅大夫接过铜片，边缘的磨痕很深，“这是当年给苏家药田记亩数的，怎么会在这儿？”
赵铁柱扛着扁担从巷口回来，桶里的井水晃出圈涟漪：“俺挑水时见竹匾在石桌上晃，许是从缝里掉出来的。”他往碾子旁的石槽里倒水，“李木匠说双碾子得用晨露井水才转得顺。”
铜片背面刻着行小字：“苏田三分，周田二分，共水井一口”。周丫翻出苏家的药田图，果然在角落画着口井，井边标着“周苏共用”。
“太爷爷和苏老夫人当年是这么分的！”她指着图上的田埂，“你看这线，弯弯曲曲的，像故意绕着不让两家分太开。”
梅大夫从药箱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本泛黄的地契：“这是苏师姐托我保管的，说‘若铜片现世，就把地契给周家’。”地契上的红印还很清晰，日期正是太爷爷帮苏家寻药那年。
张老板提着药箱来，看见地契忽然笑了：“我娘说，当年两家总在井边吵架，周老夫人说‘苏家的紫苏长得太疯，占了咱家半寸地’，苏老夫人就回‘你家的薄荷才霸道，把井水都染凉了’。”他从箱里拿出个小陶罐，“这是井里的水，我娘说留着给双碾子淬火。”
井水倒进碾槽，药粉遇水凝成小团，竟慢慢显出字的形状——是“和”字，由薄荷的绿和血竭的红拼在一起。
“太神了！”巧儿拍着手，手里的绣花绷上正绣着双碾子，“青禾姐说，苏家的绣绷上也有这个‘和’字，是苏老夫人亲手绣的。”
李木匠背着工具过来，手里拿着个新做的木架：“给双碾子搭个棚，”他把木架钉在石桌上，“下雨淋不着，晨露还能顺着棚顶滴进碾槽，应了梅老先生说的‘雾水养香’。”
按地契去寻那口共用井，在药圃尽头的杂树林里找到了——井口被半块青石板盖着，板上刻着“周苏共饮”，字迹被磨得快要看不清。
掀开石板，井水清得能看见底，水面漂着片紫苏叶，是新落的。赵铁柱刚要打水，就听见林外传来吵嚷声。
“这井明明在苏家地界！”穿绿布衫的汉子叉着腰，是苏家药田的佃户，“你们周家凭啥来打水？”
张老板上前一步：“地契上写得明白，‘周苏共用’，你没看见石板上的字？”
汉子哼了声：“字早磨没了！我东家说了，这井归苏家！”他说着就要把石板盖回去，被梅大夫拦住。
“且慢，”梅大夫指着井壁，“你们看这砖缝里的药草，是周家的薄荷和苏家的紫苏缠在一起长的，这就是‘共用’的证。”
周丫忽然发现井壁上刻着些小记号，像小孩子画的：“是太奶奶和苏老夫人刻的！”她数着记号，“一共十二道，代表每年的收成年景。”
汉子看着记号，脸慢慢红了：“我……我东家没说有这个。”他挠了挠头，“其实是我想多占点水浇自家的菜，不关东家的事。”
梅大夫笑着摆手：“井水够深，两家都够用。”他从药箱里拿出个竹筒，“我带点井水回去，给苏家的碾子也淬淬火，让两处的香能气脉相通。”
双碾子正式开碾那日，请了巷里的街坊来观礼。梅大夫和周丫各推一只碾子，赵铁柱往槽里添药，巧儿负责把碾好的香粉装进小布袋。
药香顺着巷口飘出去，先是张记药铺的伙计跑来说：“药铺门口排起队了，都问这香粉卖不卖！”接着是卖花姑娘送来束白梅：“换两包香粉，我娘说闻着这香，头疼都轻了。”
李木匠把“和”字香粉撒在共用井的周围，说：“让药草顺着井脉长，明年这附近就能长出混色的苗。”他往井边立了块新木牌，刻着“双碾转，香共飘，井同源，人同袍”。
梅大夫要回临县了，周丫往他包里塞了包新碾的香粉：“带回去给苏家的碾子闻闻，就当两家的碾子在说话。”梅大夫回赠了本药草图谱，是苏老夫人手绘的，每页都有太奶奶的批注。
张老板把“和”字香粉分装成小袋，袋口系着双碾子形状的穗子：“我娘说，当年的争执都是假的，就想找个由头跟周老夫人多说几句话。”他把第一袋香粉埋在共用井边，“给地契当香供。”
傍晚收工时，双碾子的药香真的飘了三街远。周丫望着石桌上的碾子，夕阳照在上面，把药粉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条缠在一起的路。
巧儿的绣花绷上，双碾子旁多了口井，井边绣着十二道记号，和井壁上的一模一样。“青禾姐说，”她举起绣绷，“苏家的绣绷上也加了这些，说‘隔着再远，绣活能连在一块儿’。”
周丫往账册上写下：“双碾合，香满街，井共饮，怨成和。”笔尖划过纸页，带着点薄荷的凉和血竭的暖，像那些吵过的架、让过的步、共过的井，最终都融成了香，在风里慢慢飘，往更远的日子里去。
夜里，铜铃在巷口轻轻响，井边的药草在月光下舒展叶片，把双碾子的香，往更深的土里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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