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陈无讳的上奏，众臣一愣，中书令唐文秩下意识偏头看向沈钧行，对上沈钧行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神，蓦地想起今早得到的消息——昨夜圣人在半缘被当成疑凶。
中书令悄悄打量元和帝的表情，见他对陈无讳所奏没有任何反应，略一思忖就明白方才所奏之事元和帝已经应允，拿到朝堂上来说，也不过是过了明路而已。
想清楚后，他把侧转的脚尖暗暗转正，收起将要出列反对的想法。
朝上静默良久，元和帝不禁感慨这些朝臣终于老实一回。
他准备应下陈无讳所奏时，御史中丞苏世忠站了出来。
“臣觉得郡王所奏有所不妥。”
元和帝将要出口的“准奏”二字连忙撤回，沉着目光看向苏世忠，良久后抬了抬下巴，吐出一个字：“讲。”
苏世忠察觉到元和帝的不悦，心里一咯噔，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
“禀圣人，《周易》云‘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州学、县学所授经史子集乃上‘道’，凡技艺皆为术，术为形乃……”
元和帝听得头大，直接出声打断：
“苏卿不如直接说说自己的想法，此非辩斗，就不要引经据典了。”
苏世忠有些尴尬，低声应“是”，行礼道：
“勘验之术乃末节，于治国无用，断罪也是以供词为准，勘验之术只作辅助，于破案用处不大。”
“臣觉得不对。”陈无讳出声反驳，“中丞觉得于治国无用，那什么是于治国有用？”
“回郡王，治国当以‘仁礼’教化世人，施仁政，得民心。”
陈无讳嗤笑出声：“中丞既然这么说，我就有许多疑惑了，既有‘仁礼’教化，前朝百代为何还会颁布律法？我朝自建朝起便施仁政，为何凶杀、偷盗之事屡禁不止？”
“这……”苏世忠语塞良久，支支吾吾说道，“许是时机未到，只要圣人坚持，必能看到天下大同……”
元和帝听得嘴角一抽，他要什么天下大同，他要的是海晏河清，江山太平。
这个苏世忠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切实际。
陈无讳噎了一下，看向苏世忠的眼神仿佛在看什么奇怪的生物：“中丞可有脑疾？你在御史台，身居御史中丞职位，难道就是靠‘仁礼’来做事的？你究竟知不知道御史台、御史中丞是做什么的？”
御史台负有监督百官，维护国家纲纪的职责。
监察弹劾百官，核查吏治、刑狱、民生；
与刑部、大理寺共同参与重大案件审理，接收百姓对官员的诉状、重启冤案错案；
维护礼仪和朝纲，甚至还要负有行政监督的职责。
而御史中丞身为御史台长官的副手，虽然品级不高，但职权显赫。
苏世忠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不是他不想说话，而是他发现自己说的话站不住理。
陈无讳横了他一眼：“你身为御史中丞却看不到勘验、仵作的重要性，实在是不称职。我劝中丞还是做好分内之事，别总想别的。”
苏世忠涨红着一张脸，尴尬不已。
便在这时又有一名官员跳出来反对。
“臣亦认为不妥。统一培育仵作，恐多生事端。仵作之术一旦传扬开，若有人学习后以此技害人，该如何？”
说话的是左谏议大夫。
左谏议大夫有规谏讽谕、监督政务之责。
元和帝的视线从那些昨夜在半缘的官员身上扫过，最后停在刑部尚书身上。
刑部尚书浑身一僵，心里犯苦，却不得不按着元和帝的意思站出来。
他出列俯身下拜，朗朗道：“臣觉得左谏议大夫说的不对，是因噎废食、讳疾忌医之举。若依左谏议大夫之言，所有医者都有杀人之能，如此说来，岂不是连医术都不可学？还有武将，武将习武杀人更易，那是不是应该禁武？”
刑部尚书看向左谏议大夫：“没有医者，天下百姓、满朝文武包括你我，生病便只有等死的份。没有武将，外敌蛮夷直入此地，你我也只有等死的份。”
“仵作下贱之职也，粗鄙乃至大字都不识几个，又与尸骸为伴怎可与医、武相提并论。”左谏议大夫怒目而视。
霍纯听到此处，再也忍不住开口道：“臣亦不赞同左谏议大夫所言！”
他几乎蹦出来站到左谏议大夫跟前，对着上首的元和帝拜了一拜，便迫不及待地开口：
“臣有幸见识过几回以勘验之术破案的场景，当真是让人心生叹服。破案之人不仅熟悉药理、算学、医术，甚至还要胆大心细，怎会是粗鄙之人！”
刑部尚书看到霍纯主动蹦出来，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悄悄退回自己的位置上。
左谏议大夫看到霍纯的瞬间，眼前一黑，想要退回去，又不能。
“明明抓人刑讯拿到供词便可定罪，根本不需要弄什么勘验，费时费力。”
霍纯往他跟前凑近几步，几乎脸对脸地贴上去看。
左谏议大夫皱眉后退，呵斥道：“圣人面前请霍御史自重！”
霍纯满脸无辜：“我就是想看看你是不是有头疾……不推测出来嫌犯，你去抓谁？把整个长安百姓都抓进大牢里面一个个审问？然后挑个看得最不顺眼的屈打成招？”
“霍御史慎言！”左谏议大夫怒道。
沈钧行看着霍纯暗自叹口气，认命地出列说话。
“圣人，臣有所奏。”
元和帝颔首：“讲。”
“臣蒙圣恩，兼领京兆府事，因不通刑狱，遂翻阅研读旧案。臣发现在光禄大夫温公之前的卷宗、验状记录杂乱，而更早一些的验状甚至有自相矛盾之处。”
沈钧行神色严肃道：
“此外，臣亦发现，有些冤案错案乃是胥吏收受贿赂，或威胁或收买仵作作假，遮掩真相……故而臣伏请圣人降旨，命所有亲民官皆须熟习勘验之术。
“虽不必精通，然当略知要领，以免被蒙蔽误判。并请将诸官所辖州县内冤案、错案之数，一并计入官吏考绩，以肃法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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