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字就在拓纸上赫然显现了。
十分清晰。
但没一会儿,拓纸上竟开始隐隐泛起潮气。这是从来没发生过的事,尤其是……
乔如意伸手轻抚了一下纸面,指尖突然传来针扎似的刺痛。
她蓦地收手。
这种感觉不陌生,当时她在暗河里捞沙时,因为河水刺骨的寒凉,导致整只手就像是被万根针刺穿了似的疼。
乔如意蹙眉垂眼,发现拓纸边缘竟无端渗出了暗红水渍。
用指肚压蹭了一下,再看手指头沾了浅淡的红,凑到鼻尖闻闻看,是有股子血腥味,很淡。
无缘无故出现的血渍,哪怕眼前只有烛光,不及现代电灯光亮,但她也能确定眼前这张纸在拓画之前并无血渍。
乔如意盯着拓画的边缘,突然觉得就像是有人隔,将血滴在了尚未干透的墨迹上。
她将拓画举到窗前细看,窗外的月光薄而清冷,透过宣纸的纤维,那些暗红顺着拓出来的文字笔画蜿蜒游走,渐渐凝聚成她从未刻录过的文字。
不是凝聚,更像是从纸的深处、从百年前的石髓里挣扎着浮出来。
形成的文字不多,只有两个,扭曲的、没有成型,像是被拆分的文字,笔画间带着痉挛般的顿挫,如同一个人在很痛苦地书写。
乔如意仔细辨认这两个字,最初她以为是西夏文字,就像是石头上刻的那个字一样。
可越瞧着越不对劲,虽说是拆字,但笔画都是熟悉的,并不像是西夏文的笔画。
难道是……
乔如意呼吸变得急促,也不知怎的,心底就升腾起很强烈的预感来。
或许是,汉字。
她伸手去碰触那些看似痉挛的笔画,却感应不到什么。于是便翻了张空白的纸,拿了笔将这些笔画抄写下来,然后试图去拼凑、组合。
好在她以前玩过这种拼字游戏,很快,两个字就被她拼出来了。
看到纸面上完整的两个字,乔如意地心脏猛然一缩。
是汉字,而且还是简体字。
这两个字是:救我!
乔如意呼吸一滞,马上想到的就是鱼人有。
是鱼人有在求救!
乔如意再次去触碰拓画,紧跟着,一股冰寒彻骨的湿冷感顺着指尖窜上臂膀,仿佛瞬间将她拖入了一条漆黑的地下河。
耳边是汹涌的水声,鼻腔里灌满河底淤泥的腥气和浓郁的铁锈味。
她几乎不能呼吸,却不是她的感觉。
是来自另一个人的,濒临崩溃的哀嚎。
皮肤被无数细密尖锐之物反复刻凿的剧痛,冰冷的液体灌入七窍的窒息,还有骨髓深处被一点点抽离、替换成滚烫熔金般的灼烧感。
乔如意闷哼一声,踉跄扶住石桌,额角渗出冷汗。
她“看见”了。
她看见鱼人有置身于冰冷的暗河里,浑身的皮肤下,那些被强行嵌入的西夏文字,正如同活虫般蠕动、啃噬。
金色的光芒不是圣洁,是从伤口透出的、带着诅咒的光。
拓片上的血渍文字愈发清晰,飞速地排列组合。
剧烈的痛苦冲击中,一行完整的句子悍然刺入她的脑海。
这一次便是西夏文了。
乔如意忍着头疼欲裂,执笔飞速地在纸上记录下来这句话,耳边还伴随着刺耳的哀嚎声。
准确说,是数不尽的哀嚎声。
像是在废弃的暗河扎营的那晚,哭天喊地的声音,听着叫人后背发凉。
纸张之上字字如凿,带着穿越数百年的怨毒与不甘。
更像是诅咒本身在嘶吼。
附骨之疽般的痛楚感知使的乔如意几番都想松手,可为了得到更多线索,她便咬牙坚持。
就见目光所及天光变换,眼前的一切都在重新构建、延伸,勾勒出一幅地图的轮廓。
是黑水城的地图。
其中代表暗河的那道弯曲墨线,正闪烁着妖异的金光。
金光最盛处,隐约是一个祭坛的标记。
标记周围有一批移动的黑点。
她再去感知方才明白,那些不是黑点,是人!
只不过若要俯看的话,人就成了一个个移动的黑点。
那些人在往祭坛的方向走,伴着依旧刺耳的哀嚎声。
当感知道的画面彻底不见时,乔如意浑身都被冷汗打透了。
夜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在衣衫上是森凉凉的触感。
乔如意没稳住身体,一下跌坐在椅子上,大口喘着气。
好半天才能稍稍缓解周身的冰凉。
再去摸拖画,却什么都感应不到了。
拓画不再潮湿森凉,纸面干燥。若不是边缘的那抹血渍还存在,刚刚的那一场“经历”就像是一场梦了。
小丧丧落在了那抹血渍上。
乔如意盯着小丧丧盯了好半天,小丧丧也成人形状坐在血渍之上。
乔如意开口轻声问,“你能通过这抹血找到血的主人吗?现在能确定他就在暗河里。”
小丧丧闻言就从血渍上爬起来了,乔如意的心一提,下一秒却见小丧丧一下又钻回了南红里。
乔如意的心又沉了下去。
看来是不行。
她和行临刚从暗河回来,如果有祭坛的话他们不会发现不了。
还有鱼人有。
通过拓画她感觉到鱼人有就是在地下河里,可暗河最深的位置当时行临也找过了,并没发现鱼人有。
乔如意盯着纸面上的那一行字,静心凝神,试图破译这行西夏文的意思。
她努力回想当时行临教的那些西夏文字,有些字是有规律的……
还真叫她认出了三个字。
“骨为……血……”
她喃喃重复,寒意从脊椎爬升。
虽说一行字只认出来三个字来,但隐约觉得恰恰是“骨”和“血”二字极为关键。
很可能就是祭祀的关键。
乔如意下意识看了一眼床榻上地行临,他依旧沉睡,没有醒来的迹象。
等他来破译是不可能了。
乔如意想了想,拿起拓画和写有字迹的纸张起身出了屋子。
房门关上的一刻,搁置在床边的狩猎刀在隐隐发亮。
-
四人决定自力更生,在乔如意给他们看了纸上那行字之后。
他们六人之中,行临是完全认识西夏文,跟着是她偶尔认识一些,再者估计就是鱼人有了,从他好学那劲儿可以推算出来。
剩下的沈确、陶姜和周别,看西夏文跟看天书没什么区别。
沈确想到了东厢演格屋,里面放满了书籍木牍,他的做法就是主打一个“勤能补拙”。
“咱就豁出去了,一个字一个字对。”沈确说。
虽说是笨法子,但就目前的条件来说,就算是最好的、唯一的法子了。
陶姜先提前泼了冷水,“如果对照也破译不出来呢?”
乔如意想了想说,“那就打散这些字,天亮后每个人带几个字出去问,既然普及了西夏文字,寻常老百姓也能认得一些吧。”
陶姜点头,这倒是个好法子。
周别感叹,“要是不宵禁就好了,咱们现在都能出去问人,听说这里不宵禁的时候能热闹到天亮。”
也不多废话了,四人不想浪费时间,先找一番再说。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恩典了,一炷香的功夫,还真叫他们对比出来了。
四人将对照好的字写成汉字落在纸上,等一行字都写完,四人再这么一瞧,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原来那行字写的是——
嵬氏以骨为器,以血为墨,契约未尽,永世不消。
一时间,四人陷入巨大的安静里。
大家都死盯着眼前这行字,就莫名觉得周遭开始冒着森冷的气息,像是长了脚似的往毛孔里钻。
何为无孔不入,十分形象了。
良久后,陶姜喃语,“以骨为器,以血为墨……是以谁的骨和谁的血?”
光是这么说,就叫人慎得慌。
周别搓了搓胳膊,“我梦里的情景……”
不仅仅是周别梦里的景象,还有乔如意“看到”的。
她眸光里暗沉沉的,联想到那些身上浮现文字痛苦不堪的人影,一个恐怖的猜想逐渐成型。
嵬氏一族,很显然就是嵬昂了,难道他真的曾用活人的骨血为载体,刻印下某种永恒的契约?
而鱼人有呢?
他是不是成了这古老而邪恶仪式的新载体?
“咱们必须要想办法让行临醒来才行。”乔如意愈发觉得自己正在靠近真相,只有尽快地去触碰真相,他们才可能找到鱼人有。
“怎么叫?”周别思量着,“如果他觉出疼呢?是不是就能醒?”
乔如意警觉,“你要干什么?”
周别瞧见她的眼神,“你别误会,我想着找郎中来,不是有针灸吗?专往疼的地方扎,也不会出危险的那种。”
沈确摇头,“我觉得没什么用。”
陶姜赞同周别,“死马当活马医吧。”
乔如意可没把行临当死马,她想了想说,“醉汉精通药草,说不定能有些闻了挺刺激的药草……”
也总比往行临身上乱扎针要好吧。
沈确也不想让行临成筛子,自告奋勇,“我去找醉汉一趟。”
四人出了房间,可一出东阁,就听周别惊呼一声,“你们快看!”
夜深人静的,他这冷不丁的一嗓子着实吓得其他三人一激灵。
沈确刚要呵斥他一惊一乍,就听陶姜也倒吸一口凉气,乔如意却快步朝前走。
他顺势一看,也怔住了,少许时候猛地反应过来,紧跟其后。
-
没用上邪修的法子,行临醒了。
站在窗子前。
身前摇曳着烛火。
许是身体还虚弱的缘故,脸色本就不好看,被烛火一照更显苍白。
从外面看向窗子这边瞧,也别怪周别一惊一乍。
乔如意第一个冲进来的,推开门的瞬间,就看见桌上的狩猎刀在散着寒光。
行临背对着门口,身形是罕见的紧绷。
乔如意满腔的激动在这一刻有了凝固,一时间竟生怕自己太大声再把行临吓到。
好不容易醒过来的呢。
“你……”
行临闻声回头,目光落在她手中攥着的拓画和写有那行字的纸张上,又移到她的脸上。
“是什么?”他低声问,嗓音低哑。
乔如意走上前,将拓画和纸张一并递上去,“我们破译出来的文字,你先看看对不对。”
与此同时打量着行临的脸,看着像是无大碍呢。
周别刚想上前问行临有没有不舒服地地方,被沈确一把拉住,示意了一下。
意思挺明显,眼下这破迷局的空档就别问些有的没得的了,既然能醒,说明没什么大事了。
行临拿过纸张,扫到上面的文字后眸光一沉。
沈确见状,问,“这么说,我们破译的没错?”
行临嗯了一声,将纸张反手放桌上,“字字准确。”
乔如意一听他都确定了,一颗心不断往下落。“所以,鱼人有就在暗河里,这行诅咒……”
行临转头盯着那句“永世不消”,眼底仿佛有风雪掠过。
“是‘骨血契’。”
四人一愣。
乔如意,“什么是骨血契?”
行临声音低沉,“以特定血脉的身躯为器皿,以继承者的血达成契约,契约不毁,折磨不止,我以为骨血契早就失传了,没想到竟在黑水城里出现。”
“早就失传?咱们所在的就是过去的黑水城。”周别不解。
“早在西夏存在之前,骨血契就存在了,只不过祭祀太过残忍被后世人摒弃。”
行临谁到这儿,抬眼看乔如意,“拓画上还有什么?”
现在看着是什么都没有了。除了那个“夏”字,但行临确信,她一定还看见了别的。
“地图。”乔如意快步走到桌前,拿过笔,在拓画上快速描绘出看到的地形图。
又在其中一处上做了显眼标识,示意给行临看,“暗河深处的祭坛位置,我在想,可能鱼有人就在那里。”
行临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决断的寒芒。
“记好位置。”他转身,修长的手指在拓画祭坛的位置敲了敲。“我们得在迎璃大典当天,找机会把鱼人有从那个祭坛里挖出来。”
他抬眼,透过窗子看天际深处那几颗晦暗的星辰,语气重如千钧:
“还有,必须毁掉那份‘骨血契’的原契。否则,就算救出鱼人有,契约的力量也会如影随形,直到将他,或许还有更多被标记的人,彻底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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