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狠的刀,莫过于诛心之刀。
尤其是被至亲之人,亲手递出、又亲自推入的那一刀。
它扎下的位置,是血缘与信任最柔软的毫无防备之处;它剜掉的血肉,是过往所有温情与记忆的软肋。
所谓和解,不过是将这把刀,在旧伤口里反复研磨,直至刃与骨血长成一体,每一次心跳,都是凌迟。
崔氏,正是深谙诛心之术的大家。
若非儿子的死让她对这女儿彻底寒了心,这桩陈年旧事,她原是要带进棺材里的。那书生是死是活,是落魄是显达,于她早如尘埃。
谁曾想,她这怯弱自私的女儿,做了侯夫人,竟还敢与旧日的假情郎苟合!早知她骨子里便是这般下贱,当年就不该有半分心软!
“你以为他突然消失,是去博前程了?”崔氏看着女儿濒临破碎的模样,笑声轻快,“傻孩子,他是被我那封信,彻底绝了念想。”
“我更想不到的是,你竟为这几页阴差阳错的废纸,在家里要死要活,抵死不肯嫁人,还做着‘书生高中、迎你过门’的春秋大梦。”她摇头嗤笑,眼里满是欣赏猎物垂死挣扎的愉悦,“你当时那副非君不嫁的贞烈模样,现在想来,真是我这些年听过最大的笑话。”
她轻轻“噗”地一声,仿佛忍俊不禁:“是我这做母亲心软啊。看你那般情真,竟不忍戳破。薇娘,你说,母亲待你,是不是太仁慈了?”
崔氏缓缓踱至女儿身前,垂眸俯视着地上那团无法停止颤抖的躯壳。
“我那时就该告诉你,他笔下心里所有的‘乔姑娘’,都是你长姐。你,不过是一厢情愿被他错认罢了。”
她啧了一声,满是伪善的唏嘘:“你以为他如今冷着你,连亲生骨肉都不让你见,只是一时之气?”
“傻孩子,那是因为他至今都蒙在鼓里,以为是你长姐负了他一生痴情!他一腔无处安放的恨与怒,不舍得玷污‘芷蓝’这个名字,便只好...尽数倾泻在你这个顶替者身上了。”
她半蹲下凑近,唇几乎抵上小乔氏冰凉的耳廓:“他何曾爱过你?你不过是他求而不得后,一件顺手捡来、用以缅怀正主的玩物,一个聊胜于无的赝品。”
“若是蓝儿还在...你以为他回京后,会多看你这赝品一眼么?”
“说得明白些,你就是他情感的替身,怒火的替罪羊。”她语气骤然转冷,“若蓝儿还在,你连当他睹物思人的那个‘物’,都不配。”
崔氏伸手,指尖如冰,轻轻梳过小乔氏汗湿的额发,享受那掌心下濒死般的颤栗。
“自私便罢了,偏还蠢得可怜。”她声音柔如叹息,“他抛下一点陈年旧饵,你便迫不及待地咬钩。连真心假意都辨不明,也配去恨你长姐?”
崔氏抚摸着女儿的发,像抚弄一只将死的猫:“蓝儿当年若知有此等钻营苟且之徒窥视,只会觉得污了耳目。哦,莫说蓝儿,便是寻常有些骨气的清白女儿,闻着那等阴沟里的气味都要掩鼻。也就你,嗅着同类,便觉得亲切了。”
她笑得无尽鄙夷:“蓝儿便是瞎了,也不会沾这身脏泥。你不一样,你天生爱在烂泥里打滚,你自己就是一团烂泥!”
“你与他是一种人,骨子里都透着一股见不得光的腐臭。”她指尖在女儿肩头用力一蹭,松开手,宛如丢弃秽物。
“薇娘,你这一生最可笑亦最可悲之处,便是活在一场自己编织的骗局里:骗自己关爱长姐,骗自己被他所爱,骗自己他是你毕生华梦...”
“你这一身血肉,早被这谎话腌透了,烂到骨子里,还当自己是个情种。”
小乔氏牙关咯咯作响,却只能从喉间挤出破碎的气流。
她拼命摇头,甩了一地冰冷的泪,只挣出几个气音:“不...是...不...”
崔氏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薇娘,在他眼里,你连蓝儿的一道影子都沾不上。在旁人看来,你连为蓝儿提鞋,都不配。”
“你,也配恨她?!”
“你永远都不配!”
崔氏再未停留,亦未回头。裙裾拂过门槛,干脆利落,如同斩断最后一丝关联。
有陆松承爵,有陆青在侧,她的晚景便算周全。
至于地上那滩为男人昏了头、连胞弟都能漠视的白眼狼——只当她今生,是踩了一脚脏泥。
小乔氏趴在地毯上,浑身抖得厉害,像一片薄薄的竹叶被抛进风暴席卷的海面,被一浪高过一浪的海啸推至高点,再重重摔落,摔得粉身碎骨。如此反复,没有尽头。
她的目光死死锁住前方地毯上那页薄薄的花笺,宛如勾魂使者锁住了将散的魂魄。
她伸手去够,想抓到眼前,看个分明——母亲说的都是胡话,都是假的,不可能是真的。猛地一翻身,目光如挣脱牢笼的伤兽,却直直撞入窗外——那里疏疏种着一丛金镶玉竹,在夕阳下泛着孤冷的幽光。
幽篁院...满院皆竹。
只因他说过,爱竹的孤高,爱“独坐幽篁里”的意境,她便亲手铲尽了满院灼灼的芍药,种上这无边的竹子,连院名也改为“幽篁”。
可她真正爱的,从来都是那绚烂到不管不顾、热烈跋扈的芍药啊。
那本该是她生命的模样——定要轰轰烈烈,焚尽一次才好。
那年送春宴,长姐在芍药丛边设案,为络绎不绝的贵女们题写花笺帖子。回赠的珠玉在案头莹莹生光,长姐却忙得无暇抬头,赏一眼近在咫尺的灼灼芳华。
她起初还乖巧立在长姐身旁,不多时便觉无趣,目光漫无目的地游移开去。
然后,就看见了竹林深处的他。
只此一眼,便记了一生。
那书生静静立在竹影下,一身清寂,与周遭的浮华喧嚣格格不入。他生得极俊,面如冠玉,眉眼如画,仿佛自尘嚣外走来。
她从未见过这般人物,目光怯怯地溜过去,又慌慌逃开,心如擂鼓。终是忍不住,再次悄然停驻。
竹影下的书生似有所感,眼波微转,朝着她们这个方向,遥遥递来一个清浅的笑意。
她的呼吸在那一霎那停滞。
那一笑,仿佛穿透了熙攘人群,不偏不倚,正正落进她因偷窥而慌乱、又满怀期待的眼底。那个笑容,带着竹叶的清辉与阳光的暖意,烙印进她生命的底色里,从此,任凭岁月磋磨,再未褪色分毫。
她羞得脸颊发烫,忙拽过长姐的袖袍指向芍药,趁长姐低头嗅花的刹那,才敢从长姐身后偷偷望去——
那书生竟真的在看她!
隔着摇曳的花枝与疏落的竹影,那书生的眼中满是掩不住的欣赏与...倾慕,甚至还在执笔描摹。
窃喜让她心慌意乱,她确信,他眼中那专注而温柔的光,是独独映在自己身上的。
她原以为这惊鸿一瞥便再无下文,岂料宴散后,婢女竟悄悄递来一封花笺:“是竹林里那位公子给乔姑娘的。”
那一刻,欢喜如烟花炸开,将她轻轻托上了云端。
此后便是鸿雁传书。她羞怯地提起爱看《西厢》,他回信便说,愿做那张生,陪她的“莺莺”看遍每一折。这不正是活生生的才子佳人会吗?她甚至暗自下定决心,若母亲不允,她便学崔莺莺,为他离经叛道,与他私奔天涯。
她要的,从来就是这般焚心蚀骨、不管不顾的爱。他在信里写“执手对饮花下”,写“生同衾,死同穴”...每一个字,都像是写在她心上的、不渝的盟约。
可仅仅两三封花笺之后,那人便如朝露般蒸发,再无音讯。
她鼓足了一生的勇气,决心为他焚尽所有,他却先一步,消失得干干净净。
再相见,沧海桑田。
她已是深宅侯府的夫人,与他之间隔着礼法、身份、万丈红尘。可那又如何?只要他一句话,一个眼神,她仍愿为他褪下这身锦绣华服,抛却所有枷锁。
错了又如何?她与他是真心!真心相许的人,何错之有?
若真要论错,也是侯爷先负了她!是这世道有错!
这份痴狂让她豁出一切——
她甚至不惜为他生下孩子,将骨肉留在他的身边。那是她活着的念想,是她能留给他最血肉相连的凭证。为了他一句话,她甘愿堕入地狱...哪怕是,对陆青下毒。
“夫人…夫人!您这是怎的了?”容嬷嬷的声音像隔着一层水传来,忽远忽近。
小乔氏被这声音从无底深渊里缓缓捞起,眼神涣散,不知今夕何夕。她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珠,看向那张近在咫尺的布满惊惶的脸,却只觉得一片模糊,仿佛隔着一重晃动的、竹影般的帘。
“三娘...”她唇瓣翕动,目光虚虚地落在容嬷嬷脸上,像穿透了她,看向某个遥远的虚空,“当初,若竹哥哥...喜欢的,是我...对不对?”
声音轻如游丝,脆似薄冰。
容嬷嬷先是被那声久违的“三娘”钉在原地,继而听到这没头没尾的呓语,更是一阵惶惑。她慌忙去搀扶那瘫软发抖的身子:“夫人,您魇着了?快起来,地上冰人...”
小乔氏被她半扶半拽地拉起来,却猛地反手攥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三娘!告诉我!”她嘶声重复,每个字都像是从血沫里挤出来的,“当初那小婢女递信给你…说的,是给哪个‘乔姑娘’?!”
容嬷嬷被她问得一颤。
“谁?!!他说的到底是谁?!”小乔氏猛地探身,双手如铁钳般扣住容嬷嬷双肩,十指几乎要掐进骨头里。
容嬷嬷吃痛,嘴唇嚅嗫着:“...说,说是给...站在芍药花前那位...乔姑娘。”
小乔氏扣在容嬷嬷肩上的手,软软地垂落下来,撞在自己膝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站在芍药花前的...
是长姐!
原来如此!所以他重逢后对旧事绝口不提,所以他从不许我提起长姐名讳!
原来,从来都不是她。
真的,从来都不是她!
母亲那句“你一直都是个顶替者”,此刻每个字疯狂地、反复地穿刺着她的耳膜与脑髓。
眼前那场珍藏了一生的完美幻梦,开始片片剥落、龟裂,露出底下丑陋不堪的、名为“错认”的底色。
她一生的美梦,在这一刻彻底崩塌,碎成一地惹人发笑的狼藉。
她一生所求,原是镜花水月。
“啊——啊啊——!”
小乔氏双手死死揪住自己的鬓发,仰着头,每一寸肌肉都因极度痛苦而痉挛,那叫声凄厉得似在刮出喉间的血沫。
只一瞬,叫声戛然而止。
那具被抽空的躯壳,仿佛断了线的傀儡,失去了所有支撑,软软地、重重地,向前扑倒,没入了厚厚的地毯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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