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毫无预兆的急雨,豆大的雨点裹着贴地滚动的闷雷,噼里啪啦砸了下来,甚至比昨夜的雨还要大一些。
即便骊山大营的将士们再是坚韧,在那仿佛能撼动山岳的雷声迫近时,也禁不住浑身一颤,下意识地缩紧了肩膀。
原本肃立待命的队列出现了一阵细微的骚动,兵士们再难维持静止,纷纷依着本能和长官的默许,退回了最近的营帐檐下避雨。
巡夜的甲士们动作迅捷地披上蓑衣,斗笠压得很低,这才重新走入雨幕,继续巡查。
火光在密织的雨线中晕开一团团昏黄模糊的光晕,将整个营地笼罩在一片潮湿、嘈杂而又森严的气氛中。
就在这雷雨交加之时,严闾与蒙挚各带亲随,踏着泥泞走了过来。
依照始皇严旨,骊山大营上下,从将官到士卒,皆需彻底搜查——不仅是人,连营房、马厩、货仓、粮囤,乃至一草一木,皆在查验之列。
此乃两人共同之责。
现在的严闾和蒙挚,一位是骊山大营的主将,一位是始皇身边的禁军统领,本就因职权与立场隐隐较劲,更何况两人之间还有更多不足为外人道的过往。
此刻虽然是并肩而行,表面维持着必要的礼节与尊重,但那股暗流却也十分明显。
尤其是现在,由蒙挚来主导彻查严闾的防区,严闾胸中那股憋闷之气更是不顺,偏又皇命难违,没办法发作。
自跟随始皇从大墓工地匆匆折返,两人未得喘息,即刻投入这繁巨的盘查之中。
从逐一核对名册、检视人员,到清点军械马匹、核查粮秣物资,事无巨细。
起初,两人几乎零交流,只以简短命令交代下属。
但随着查验深入,加之疲惫与压力,两人之间的沉默多少也被打破,开始了言语间谨慎的试探——都想从对方口中,掂量出对方究竟掌握了多少内情,又背负着怎样的旨意。
“……如此说来,蒙将军先前也不知此次换防,竟是为查此等大案?”严闾抹去溅到脸上的雨水,终于在一个查验货栈的间隙,问了出来。
“本将与严上将军,皆是奉旨行事。”蒙挚的回答滴水不漏,目光仍扫视着堆积的麻包。
他其实还是知道一些的。
祖父蒙恬在南征百越前,曾与始皇有过密谈,始皇说起了骊山大墓金银库藏的数目不太对。
当时蒙恬献策,提出以定期换防之策,打破固有权责,以防微杜渐,并言“凡职久必生弊,三载一易,可绝其根”。
此议深合帝心,于是立刻定制了计划和方案。但这些背后的机要,此刻他绝不会向严闾吐露半分。
雨势未歇,雷声在远山间隆隆回荡。
两个身影以及各自背后的校尉甲士们在摇晃的火把光影中,继续向前探查,两队人的影子在泥水中时而交错,时而分离,如同他们之间复杂难言的关系。
查至阿绾等人所在的西侧营区时,蒙挚一眼便看见了守在营帐檐下的白辰。
白辰扶剑而立,身姿挺拔如松,即便在昏沉的雨夜与摇曳的火光中,依旧带着一股沉静剽悍的气息。
西侧军营的地势颇为复杂。
它并非建于平坦开阔处,而是依着骊山延伸出的余脉缓坡层层修建,背靠阴面山坳的是义庄,灰暗的轮廓在雨夜中更显森然;紧邻其侧的,是存放各类建材与杂物的仓库群落,棚屋与围栏参差错落;另一侧则毗邻着高耸的粮囤与把守严密的兵器库。
营帐与功能建筑并非整齐划一,而是随着山势起伏,高低错落,彼此之间以狭窄、曲折的坡道和小径相连。
此处驻扎的多是看守仓库、巡防此片区域的甲士,因此巡逻的频次极高,几乎无有间断,人影与火光总在视线边缘晃动。
蒙挚虽因公务时常往来骊山大营运送物资,但多是直达指定校场或仓廪,如此细致地穿行于营区各角落,今夜尚属首次。
他心中不由暗惊于此营规模之宏大、布局之盘根错节。
昔日他曾动念,想来此统率这数十万民夫刑徒,觉其威权重于征战。
但祖父蒙恬却一针见血:蒙挚虽为将才,骁勇善谋,却非精于庶务、能长久镇抚如此庞杂体系之人。骊山大营,需的是如百奚那般虽看似懒散却能确保运转不辍的守成之将,或是严闾这等手腕强硬、能震慑一切的狠厉角色。
蒙挚之长,在攻坚破锐,在万里纵横。故而最终,家族与朝廷议定,让严闾接掌了此间。
此刻亲见这营盘之错综,蒙挚方更深体会祖父用心。
他不动声色地将沿途关键地形、通道枢纽、营房布局一一刻入脑中。
对于他这般层级的将领而言,熟知天下要隘雄关是本能,这骊山大营的虚实,也是一种必要的见识。
“将军。”白辰已快步近前,抱拳行礼,声音平稳。
几乎同时,一名此处的校尉也正向严闾禀报:“启禀上将军,所属部众已悉数脱检完毕,暂未发现异常。”
蒙挚对白辰略一颔首,目光越过他的肩头,落向了他身后的营帐。
白辰心领神会,立刻侧身半步,低声禀报:“樊仵作与辛医士已然转醒,身体暂无大碍,只是眩晕未除,难以久立。因陛下有旨令众人暂驻原处,故仍在此帐中将息。”
“嗯。”蒙挚点点头。
“至于老余……”白辰略微迟疑,似乎在斟酌用词,“人也醒了,只是……神智似仍不清明,言语混沌,难以对答。”他不知该如何准确描述老余那副魂不守舍、仿佛惊吓过度的模样。
此时,严闾也走了过来,雨水顺着他的褐冠滴落,他皱起眉头:“老余?就是那个掉进井里的义庄管事?”
“正是。”白辰转向严闾,“据救火的弟兄们说,当时情势紧急,他们赶到井边取水,却发现老余已在井中。众人猜测,许是他见火起心急,匆忙打水时不慎失足坠入。幸而发现得早,给捞了上来,算是捡回一命。”
远处,又一道闷雷贴着山脊沉闷滚过,最终彻底湮灭在哗哗不绝的雨声中。
然而,蒙挚却注意到,营帐那厚重的帘子被掀起了一道缝隙,有人正往这边看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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