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透过茜纱窗，在贾政书房的青石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他正对着一卷《道德经》出神，忽听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着下人们慌乱的劝阻声。
“老爷，门外来了个莽汉，自称是江南甄府的家仆...“
话音未落，一个风尘仆仆的汉子已闯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但见他衣衫褴褛，满面尘灰，唯有一双眼睛亮得骇人。
“政老爷！“他的声音像是被砂石磨过，“甄家...甄家完了！“
贾政手中的经卷“啪“地落在案上，溅起细微的尘埃。他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自称包勇的汉子，恍惚间竟觉得他像是从地狱来的报丧鬼魅。
“你说...什么？“
包勇以额触地，泣不成声：“抄家了...全完了...老爷让小的来投靠您，说...说只有政老爷还能托付...“
贾政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扶住了冰凉的案角才勉强站稳。甄家，那个与他们贾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江南望族，竟就这样倒了？他仿佛听见命运的丧钟，在很远的地方敲响。
包勇退下后，贾政独自在书房里踱步。窗外秋风萧瑟，吹得残叶扑簌簌地响，像是无数冤魂在哭泣。他想起去岁甄应嘉来信时，还说起要在金陵重修祖祠，谁知转眼间...
正心乱如麻，忽听外间又起骚动。一个小厮连滚带爬地进来，手里攥着一张字纸，脸色惨白如纸。
“老爷...门上...门上被人贴了这个...“
贾政接过那张纸，只瞥了一眼，便觉得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那纸上墨迹淋漓，字字诛心：
“西贝草斤年纪轻，水月庵里管尼僧。
一个男人多少女，窝娼聚赌是陶情。
不肖子弟来办事，荣国府内好声名！“
“贾芹...好个贾芹！“贾政气得浑身发抖，将那张纸揉作一团，“去把琏二给我叫来！“
贾琏来时，正看见父亲扶着多宝格喘息，那背影竟显出从未有过的佝偻。
“父亲...“
贾政猛地转身，将纸团掷在他脸上：“你瞧瞧！你举荐的好人！“
贾琏展开纸团，越看心越沉。他想起前日还见贾芹穿着簇新的宝蓝缎袍，说是要去庵里查账。当时只觉他打扮得太过招摇，谁承想...
却说贾芹这日果然来了。他穿着一件绛红缂丝箭袖，腰系玉带，走起路来环佩叮当，浑不似个管理庵堂的，倒像是要去赴琼林宴。
“给琏二叔请安。“他笑嘻嘻地作了个揖，“庵里要添置些香烛，特来支取月钱。“
贾琏冷眼瞧着他这副模样，心里那把火愈烧愈旺，面上却强自镇定：“我听说，你在水月庵过得甚是逍遥？“
贾芹脸色微变，随即又堆起笑：“二叔说笑了，不过是恪尽职守...“
“恪尽职守？“贾琏猛地拍案而起，“好一个恪尽职守！我且问你，庵里夜半的歌舞声是哪里来的？那些进城买胭脂的媳妇又是做什么的？“
贾芹的汗顿时就下来了：“这...这都是小人诬陷...“
正说话间，外头传来一阵哭喊。原来贾琏早命人去查贾芹带来的车驾，从小和尚口中问出了实情。那孩子不过十二三岁，吓得涕泪交流，把贾芹如何在庵中设赌局、招妓女的事全都抖了出来。
贾芹面如死灰，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二叔饶命！侄儿...侄儿只是一时糊涂...“
“糊涂？“贾琏气得浑身发抖，“你把佛门净地当作秦楼楚馆，把祖宗的颜面踩在脚下，这岂是一句糊涂就能搪塞的？“
他想起方才父亲震怒的模样，想起甄家被抄的消息，只觉得这个家当真要败了。而贾芹这样的蛀虫，正是加速这败亡的祸首。
“从今日起，停了你的月钱，撤了你的差事！给我滚回去闭门思过！“
贾芹还要再求，却被小厮们连拖带拽地拉了出去。他那身绛红袍子在秋风里翻飞，像一片凋零的残花。
处理完这桩丑事，贾琏只觉得身心俱疲。正要回房歇息，却见宝玉兴冲冲地从外头回来，身后还跟着贾蔷。
“二哥可知道？今日在临安伯府瞧见个故人！“宝玉脸上泛着异样的红光，“你猜是谁？是琪官！“
贾琏心下一怔。蒋玉菡这个名字，让他想起那年忠顺王府来要人时，宝玉被打得奄奄一息的模样。那时府里还显赫，如今...
“他如今可还好？“贾琏勉强问道。
宝玉的眼神黯了黯：“看着清减了许多...却还在唱戏。“他忽然压低声音，“他偷偷塞给我一条汗巾子，说是...说是念旧。“
贾琏看着宝玉天真未泯的模样，心里一阵酸楚。这孩子还不知道，甄家的倒台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贾芹的丑事会给家族带来怎样的危机。他仍活在他的桃花源里，不知大厦将倾。
是夜，贾政独自在书房对烛枯坐。案上摊着那张揭发贾芹的匿名帖，墨迹在烛光下像是凝固的血。
他想起日间包勇说的话：“甄家被抄时，女眷们的哭喊声传出去三里远...“不禁打了个寒颤。若是贾家也...
忽然，他听见窗外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推窗一看，原是廊下那盆秋海棠被风吹倒了，残红碎了一地。
“老爷，“老管家在门外轻声回禀，“芹哥儿还在门外跪着...“
贾政沉默良久，最终只是挥了挥手：“让他去罢。“
他关上门，将满院秋声都挡在外头。烛火摇曳，在墙上投下巨大的、摇晃的影子，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而在另一边的怡红院里，宝玉正对着蒋玉菡送的汗巾子出神。那是一条松花绿的汗巾，上面用银线绣着缠枝莲，在灯下泛着幽幽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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