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冻土开始松动,田间地头已经有了零星劳作的身影。在沭阳三区赵家庄的坡地上,春耕前的最后一次集体议事会,正开在还没翻完的田垄边。
几十个农户蹲的蹲,坐的坐,中间摊着《人民战争三问》的小册子,已经被翻得起了毛边。
“都说说,开春了,民兵训练咋安排?”农会主席赵大刚问。
孙老栓先开口。他没看册子,掏出怀里的旱烟袋,慢悠悠地说:
“咱以前给朝廷交皇粮,一亩地交三斗。官军来了,说‘剿匪征粮’,再加一斗。匪走了,说‘抚恤伤兵’,再加半斗。一年忙到头,锅里还是稀的。”
他磕了磕烟锅:
“现在呢?地是咱自己的,收十斗,交公粮两斗,剩下八斗进自家缸。赤火公社的兵来了,帮咱收秋,不吃咱一口饭,不拿咱一根草。你说,这账咋算?”
旁边一个中年汉子接口:“这还用算?以前养官军,官军抢咱。现在咱自己练民兵,保的是自家的粮、自家的娃!出力出粮出人,亏吗?亏个屁!”
众人哄笑。
一个年轻媳妇怯生生举手:“我……我男人在民兵队,三天两头操练,家里活儿少个劳力……”
“桂花啊,”一个老太太拉过她的手,“你男人练好了,贵霜来了能护住你。要是练不好,敌人闯进来,抢了粮还算轻的,把你掳走了咋办?那时候家里活儿再多,谁干?”
那媳妇脸一红,不说话了。
赵大刚总结:“就这么定了。开春后,民兵训练照常,但跟农时错开。忙时少练,闲时多练。各家出人,按劳力轮换。谁家实在困难,大家帮衬——不能让保家的人,家里揭不开锅。”
“成!”
“就该这样!”
决议通过得很快。因为这笔账,人人心里都算明白了:
以前交粮养兵,兵是别人的刀,随时可能砍向自己。
现在出力练武,武是自己的盾,专门挡住砍来的刀。
这笔买卖,不亏。
与此同时,龙骧谷军械坊。
炉火日夜不熄,叮当声不绝于耳。但今天,工匠们围在一起,讨论的不是如何造更精良的制式刀剑,而是——
“这土地雷,能不能改改?”老铁匠马师傅摊开一个炸坏了的陶罐残骸,“陶罐脆,运输容易碎。用铁皮罐吧,又太重,百姓背不动。”
一个年轻学徒举手:“师傅,我见村里腌菜用的那种厚陶坛,口小肚大,是不是结实点?”
“试试!”马师傅拍板。
另一边,木工组也在琢磨。
“社长说,民兵的武器要‘就地取材’。”木工老刘拿着一把训练用的木枪,“可这玩意儿真打起来,一碰就断。能不能在关键部位裹层铁皮?不用多,就枪头三寸、手握处一尺。”
“那得多少铁?”
“不用好铁,废铁渣回炉,打成薄片就成。”
“成本呢?”
“比造一把真枪省八成铁,但硬度够用。”
更绝的是纺织组。
几个大娘大婶凑在一起,对着几件旧棉袄比划。
“你们说,这棉袄里头,絮层薄铁片咋样?”一个姓周的大娘说,“不图挡刀剑,挡挡流箭、碎石总行吧?穿着也不显眼。”
“那得多沉?”
“少絮点棉花,换铁片。冬天冷点,但命要紧。”
“我看行!”
这些改进,都不是上头下的命令。是工匠们自己琢磨、自己试验、自己推广的。
马师傅的儿子在红星公社保卫战中牺牲了。老人现在做每一个陶罐土地雷,都像在给儿子做陪葬品——认真到极致。
“我儿要是多两个这种罐子……”他常喃喃自语,然后更用力地捶打铁皮。
这些土办法、巧心思,通过工匠们自己的渠道,悄悄流向各个村庄。一张张画着简易示意图的草纸,被来往送货的车夫、走亲的妇人夹带出去。
没有公文,没有批报。
但北疆的村庄里,渐渐有了更结实的陶罐地雷,有了裹铁皮的木枪,有了夹铁片的棉袄。
百姓管这叫“保命窍门”。
而在军械坊的账本上,这些“窍门”背后,是铁料消耗的细微变化,是工时分配的调整,是无数个深夜油灯下的争论与试验。
这是一种更深层的“全民皆兵”——不仅拿武器,还造武器;不仅被动接受,还主动创造。
妇女识字班第一次把《人民战争三问》当教材。
教课的燕十三有些忐忑——这些内容对识字不多的妇女来说,会不会太深?
但他很快发现,自己多虑了。
读到红星公社柳月组织抵抗时,台下一个叫春梅的年轻媳妇忽然哭了。
“我……我认得柳月姐。”她擦着眼泪,“逃难时她帮过我。她那么瘦,说话都不敢大声……可她能站在碾盘上喊……”
旁边一个王大娘拍腿:“这就对了!狗急了跳墙,人急了啥不能干?他们说发武器给妇孺是残忍——呸!”
她嗓门大,震得房梁落灰:
“没武器,敌人来了,我们就是牲口!任人宰割的牲口!有了家伙,打不过,也能挠他一脸血!咬下他一块肉!”
另一个媳妇小声说:“可……可咱们女人,天生力气小……”
“力气小有小的打法!”春梅忽然抬起头,眼睛还红着,却亮得惊人,“柳月姐也没力气,可她记得全村每户的粮在哪儿,记得谁家地窖能藏人,记得孩子该往哪条路跑——这不算打仗吗?”
她越说越快:
“咱们女人,心细,记性好,熟悉村里每个角落。敌人来了,咱们能藏粮,能报信,能照顾伤员,能……能像柳月姐那样,把大家拢在一起!”
教室里安静下来。
许久,王大娘缓缓说:“社长那句话说得对——这仗,也有我们一份。不是添乱,是正经一份。”
从那天起,妇女识字班的内容悄悄变了。
除了认字算数,多了“紧急避险常识”“简单伤情处理”“村庄地形记忆”。教的先生,就是村里那些经历过战乱、有经验的老妇。
春梅主动要求当助教。她说:“我要让所有姐妹都知道——咱们不是累赘,是能救命的。”
正当北疆这场自发的大学习、大讨论如火如荼时,邺城“清流文社”的最新檄文,通过商队夹带,悄悄流入了北疆。
这篇题为《再哀生民》的文章,文采更加斐然,痛心更加深切。它详细“论证”了人民战争如何“违背天道伦常”,如何“将华夏变作蛮夷之邦”,甚至预言“长此以往,国将不国,人将不人”。
崔明们信心满满,觉得这篇雄文定能唤醒北疆“被蒙蔽的百姓”。
然而——
在赵家庄的田间,一个识字的老农捡到传单,看了几行,嗤笑一声,随手塞进灶膛:“闲得蛋疼。”
在龙骧谷军械坊,马师傅接过学徒递来的檄文,扫了一眼,递给铁砧旁的徒弟:“垫着,打铁时防震。”
在妇女识字班,春梅磕磕绊绊念完一段,王大娘直接打断:“啥玩意儿?之乎者也的,听不懂!有这功夫,不如教咱们怎么认草药止血!”
檄文在北疆民间,像石子扔进沼泽,连个响动都没有,就沉没了。
偶有几个识字的士人家庭私下传阅,也只是摇头叹息:“崔明等人……还是不懂啊。”
他们不懂的是:当百姓每天都在算计“怎么多打粮”“怎么保命”“怎么让娃活下去”时,那些关于“天道”“伦常”“文明”的空洞悲鸣,显得多么苍白可笑。
一个从邺城投奔北疆的落魄文人,在给旧友的信中写道:
“……此地百姓,闻‘人民战争’四字,眼中皆有光。非盲从,乃切身之痛、切肤之求使然。崔公文章,字字珠玑,然离地三尺,无人仰视。弟方知:道理不在纸上,在饭碗里;正义不在云端,在田埂上。”
这封信没能送出北疆,被当成“思想动态材料”收进了档案。
但其中那句话,却被陈烬看到了。
他提笔在旁边批注:
“此言得之。民心计量,不靠文章,靠饭碗,靠活路。”
二月底,一场覆盖整个北疆的“全民皆兵”实战演练,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启动。
没有统一指挥,只有一道简单的指令:“模拟敌袭,各村自卫,相邻互援。”
演练开始的那个清晨,无数村庄同时“遇袭”。
惊人的一幕出现了——
赵家庄的钟声响起后,不过半炷香时间,青壮民兵已在村口集结,老人孩子有序进入地窖,妇女开始烧水、准备伤药、传递消息。更令人惊讶的是,相邻的三个村子,几乎同时派出了联络员,约定“一方有难,三方支援”。
龙骧谷军械坊的工匠们,在“敌袭”信号发出后,迅速将重要工具和图纸转移进早就挖好的地下工事,同时组织起护卫队——拿的不是刀剑,是铁锤、火钳、淬火用的长钩。
妇女识字班的学员们,在春梅和王大娘组织下,迅速将学堂变成临时救护所,把平日学的伤情处理知识用上了——虽然只是模拟,但包扎、固定、搬运,做得有模有样。
演练持续了一整天。
傍晚汇总时,各处的报告让指挥部既震撼又欣慰:
——没有一处村庄出现大规模混乱。
——民兵与正规军的协同效率,比三个月前提升了三倍。
——百姓自发的“土办法”“巧心思”,在演练中发挥了意想不到的作用。比如用风筝传递信号,用狗吠声长短示警,甚至有用鸡鸭惊飞作为敌情信号的。
最让人动容的是一个细节:
在演练最紧张的阶段,一个四五岁的孩子跑丢了。不到一刻钟,全村能动的人全部出动,用平日约定的哨音和手势,迅速在孩子可能去的七个地方布控,最终在一个废弃的地窖里找到。找到时,孩子不哭不闹,手里紧紧攥着一块黑乎乎的土块——那是母亲教他的“遇到危险就吃这个,能顶饿”。
那不是土块,是炒熟磨碎的高粱粉,掺了盐。
演练结束后的总结会上,陈烬沉默了很久。
最后他说:
“今天的演练,不是我们组织的成功,是千千万万普通人,用他们自己的智慧和决心,组织的成功。”
“他们让我们看到——真正的铜墙铁壁,不在边境,不在军营,在每一个母亲教孩子‘危险时该吃什么’的叮咛里,在每一个工匠琢磨‘怎么让罐子更结实’的专注里,在每一个农妇计算‘出多少劳力划算’的算盘声里。”
“这,就是人民战争最坚实的根基。”
喜欢赤火汉末魂请大家收藏:(m.motanshuwu.com)赤火汉末魂墨坛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