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沧池。
风刃刮过水面,吹皱一池死寂。
“嬗儿!”
卫子夫一声嘶喊,几乎撕裂了喉咙。
凤履踩在湿滑的石板上,她身形剧烈地晃动了一下,险些栽倒。
不会的。
那双曾阅尽天下风浪的眼,此刻只剩下无措的惊恐。
那是去病的血脉。
是她亲口答应二姊,要用性命护住的最后一点念想。
她还记得亲手将那孩子接入宫中,指着满园春色许诺:“嬗儿,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只要有姨母在,没人能欺负你。”
誓言犹在耳边。
可眼前的一幕,将她的世界砸得寸寸崩裂。
侍卫们已经从冰冷的池水里,捞起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华贵的锦衣湿透,紧紧贴着那尚未长成的单薄骨架。
脸色青灰,嘴唇乌紫。
是霍嬗。
卫子夫的脚步,宛若千金,被压在了原地。
不远处,另一个身影被几个宫人死死摁在地上。
是昌邑王刘髆,李妍的儿子。
他抖得厉害,却还在用尽全力尖叫,声音里是孩童的恐惧,和怨毒。
“放开我!不是我!”
“是他阿母害死我母妃!他凭什么活着!是他先动的手,说要为他母亲报仇,要我的命!我只是推开他!”
卫子夫的世界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只剩下那具正在迅速变冷的小小尸体。
她一步一步,走过去。
周遭的卫兵、宫人,被她身上散发出的无形寒气逼得连连后退。
她蹲下身。
那只执掌凤印、雍容华贵的手,此刻抖得不成样子。
手伸出去,却在离那冰冷脸颊一寸的地方,骤然停住。
她不敢碰。
太医令一路狂奔而来,跪在地上,手指探上孩子的颈侧,又按了按胸口,最后颓然垂下了头。
“皇后娘娘……小侯爷他……已经去了。”
太医令的声音顿了顿,压得比耳语还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只是……小侯爷后脑有一处钝器击伤的淤血,似乎是落水前就有的。恐怕……并非意外。”
并非意外。
这四个字,狠狠扎进卫子夫的心脏。
她猛地抬头,视线穿过所有人,如利箭般钉在仍在叫嚣的刘髆身上。
就在这时,一个威严的声音炸响。
“太医,如何了?”
刘彻看到地上那具小小的尸身时,那如山岳般的身躯,也明显地晃了一下。
刘髆像是看到了救星,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死死抱住他的腿。
“父皇!儿臣没有杀他!是他先要杀儿臣的!您要为儿臣做主啊!”
刘彻看着怀中哭嚎的刘髆,又看了一眼地上的霍嬗。
那双深邃的帝王之眸里,一丝真切的剧痛闪过。
霍去病。
那个如烈日骄阳般的少年,他此生最引以为傲的战神。
他和昭华唯一的血脉,就这样……死在了这里。
卫子夫缓缓站起身,走到刘彻面前。
她没有哭,一滴眼泪都没有。
“陛下。”
她的声音冷得能让周遭的空气都仿佛冻结。
“太医说,嬗儿后脑有伤,是被人击打落水。”
她抬起手,纤细的手指直直指向刘髆。
“你那念念不忘的宠妃,李妍的儿子,杀了去病和昭华的儿子。”
她空洞的眼神里,燃起了两簇疯狂的火。
“去病,你亲手带大的外甥,为你封狼居胥。”
“昭华,破你不孕的嫡长公主,为你踏破楼兰。”
“如今,他们唯一的血脉断了!”
她直视着刘彻,一字一顿。
“一命,抵一命。”
这几个字,狠狠剜在刘彻心上。
他看着卫子夫布满血丝的眼睛,那里面曾盛满过星河,如今只剩下灰烬和鬼火。
他痛苦地阖眸。
一边是霍去病临终托孤的脸。
一边是李妍为他挡下毒箭时惨烈的笑。
帝王的理智与人父的情感疯狂撕扯。
良久,他终于睁眼,眸中所有的情感都已退去,只剩下属于帝王的冷酷与算计。
他已经永远失去了霍去病和昭华。
他不能再失去一个亲生的儿子。
更何况,眼前的卫子夫,是与他一样从地狱归来的重生复仇者。
他需要李家,来制衡权势滔天的卫氏。
“来人!”刘彻忽然高声。
“昌邑王无状,惊扰贵人,禁足宫中,抄《孝经》百遍!”
他顿了顿,声音冷得像冰。
“此事,到此为止!”
如此轻飘飘的责罚,就要为一个功勋之后惨死的一生,画上句号。
卫子夫无声地,凄凉地笑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熟悉的陌生男人,没在争辩,反而顺从地行礼。
“陛下圣明。”
她转身,一步一步,走回椒房殿。
那背影,挺得笔直,带着一种粉身碎骨的决绝。
刘彻看着她的背影,心里莫名一空,随即被更大的算计填满。
他唤了一声郭舍人:“传旨,召大将军卫青入宫,议东征卫氏朝鲜事宜。”
“另,将霍嬗的遗体,送回冠军侯府。”
他要用一场新的战功,来安抚卫青,来堵住悠悠众口。
用卫家的荣耀,去掩盖卫家的伤口。
“砰!”
而椒房殿的朱红宫门,在她身后重重合上。
这一关,关住了帝后之间最后的情分。
*******
翌日清晨,大将军府。
卫青一身玄甲,正准备入宫。
阳信长公主刘莘为他亲手系上披风,眼底带着期待的笑意。
“卫氏朝鲜拒不纳贡,陛下此番召你入宫,定是为商议东征。”
公孙贺立于一旁,却眉心紧锁。
“大将军,昨夜宫中似有变故,此番入宫,还请小心。”
话音未落,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踉跄冲了进来。
是公孙敬声和卫伉。
“阿父!”
“不好了!”
“宫中红姑传信,嬗儿昨夜落水,已经……气绝了!”
“陛下说是意外,遗体已送回冠军侯府!”
一瞬间,大堂内死寂。
前一刻还在憧憬着出征的荣耀,后一刻,却是霍嬗的死讯。
先是去病。
再是长公主刘纁。
现在,连他们唯一的血脉,都“意外”死在了宫里。
而那个他誓死效忠的帝王,此刻正传召他,去商议东征。
打一个巴掌,再给一颗甜枣吗?
卫青那张被风霜雕刻的脸上,所有表情都凝固了。从震惊,到悲痛,最终化为一片可怕的死寂。
他没有理会门口捧着圣旨的郭舍人,翻身上马,一言不发,直奔冠军侯府。
满目缟素,白得刺眼。
他冲入灵堂,缓缓推开棺椁。
九岁的霍嬗安静地躺在里面,像一个睡着了的玉娃娃。
卫青的手剧烈颤抖着,抚上那冰冷僵硬的小手。
忽然,他指尖一顿。
他察觉到,那紧攥的小拳头里,似乎有东西硌着。
他小心翼翼地,一根一根地,掰开那死死攥紧的指节。
一枚雕刻着猛虎图腾的玉佩碎片,静静躺在掌心。
碎片的锋利边缘,还凝着一丝已经发黑的血迹。
卫青的瞳孔骤然紧缩。
这虎形玉佩,是昌邑王刘髆周岁时,陛下亲赐的宝物,天下独一无二!
物证在此。
陛下却说,是意外。
卫青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重重院墙,望向那金碧辉煌的皇宫。
那双平静如深潭的眼眸里,正被点燃,发出足以焚尽一切的光。
他慢慢地,将那枚锋利的玉佩碎片,小心地收进怀中,贴着心口。
然后,他转身走出灵堂,从目瞪口呆的郭舍人手中,接过了那份入宫议政的军令。
他展开圣旨,对着皇宫的方向,遥遥一拜。
“臣,卫青,领旨。”
郭舍人长舒一口气,以为此事就此平息。
可他没看到,卫青在垂下眼眸的瞬间,那眼底翻涌的,不是忠诚,而是化不开的恨与决绝。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可君要臣的血脉死绝,还要臣……继续为你开疆拓土吗?
“郭大人,请!”
卫青坐上车辇,由着郭舍人亲自驾车,一路往未央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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