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龙元年(704年)正月,镇国太平公主府邸。
相较于张府的骄奢、东宫的压抑、乃至张柬之旧宅的清寒,太平公主的府邸则呈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气象。它坐落在洛阳城最富庶的尚善坊,占地广阔,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既有皇家的恢弘气度,又处处透着主人独特的雅致与匠心。府内引洛水活泉为池,叠石成山,虽值隆冬,仍有精心养护的松竹梅“岁寒三友”点缀其间,显出一种不与外界争春、却自持风骨的雍容。府中仆役训练有素,行走无声,举止得体,整个府邸运转如同一架精密的仪器,奢华却有序,热闹中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与警惕。
府邸最深处的“听雪轩”,是太平公主冬日最常盘桓之处。轩外环绕着大片白梅,此时正凌寒盛开,暗香浮动。轩内温暖如春,地上铺着厚厚的西域绒毯,四角铜兽香炉吐着清雅的苏合香。太平公主未着盛装,只一身家常的藕荷色云锦长裙,外罩银狐裘坎肩,斜倚在一张铺着雪白熊皮的软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柄玉如意,目光却并未落在眼前的梅花或手中的玉器上,而是有些失焦地投向轩外那片被窗棂切割的、灰蒙蒙的天空。
她的面容保养得极好,虽已年过四旬,仍可见年轻时的绝代风华,只是眼角细微的纹路与眉宇间沉淀的复杂神色,透露出她并非养在深宫不识愁的贵妇。她是武则天的女儿,历经高宗、武周两朝,亲眼见证并亲身参与过太多宫廷诡谲与权力更迭。薛绍之死是她心中永久的痛与转折,自那以后,她学会了将真正的情绪深深掩藏,以一幅醉心享乐、不问政事的表象示人,暗中却从未停止过对朝局的观察与算计。
“殿下,” 一个身着青衫、面容清癯、年约五旬的幕僚悄步走入轩内,躬身行礼。他是太平公主最信任的心腹谋士之一,姓杜,原是一位不得志的进士,因缘际会被公主网罗,多年来以其缜密的心思与对官场人情的透彻洞察,成为公主不可或缺的“暗眼”与“智囊”。
“杜先生来了,”太平公主未动,只懒懒地抬了抬眼皮,“坐吧。外面……可有什么新鲜的风声?”
杜先生在下首的绣墩上端正坐了,接过侍女奉上的热茶,并未立刻饮用,而是压低声音道:“回殿下,风是从几个方向吹来的,都不太妙。”
“哦?细细说来。”
“其一,宫里头。”杜先生声音压得更低,“太医署那边传出的消息,陛下的精力……怕是连去年此时的一半都不到了。清醒时少,昏沉时多,奏章堆积,全赖上官才人和……那两位‘常侍’处置。陛下偶有清醒问及,也多被巧言搪塞过去。依老朽看,陛下这盏灯……油尽灯枯,恐就在今明两年了。”
太平公主把玩玉如意的手指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对母亲病情的隐忧,有对自身处境的警醒,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对局势走向的预判。她轻轻“嗯”了一声,示意继续。
“其二,控鹤监。”杜先生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与忧虑,“张易之、张昌宗近来愈发肆无忌惮。卖官鬻爵已是寻常,更开始插手禁军赏拔、地方税赋。李迥秀、杨再思之流为其羽翼,气焰嚣张。朝中但凡不肯附逆者,轻则贬斥,重则罗织罪名。如今神都官场,已是顺张者昌,逆张者危,乌烟瘴气,人心惶惶。”
“跳梁小丑,沐猴而冠。”太平公主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弧度,“母亲当年用他们,不过是为解闷,为制衡。如今倒好,成了尾大不掉的祸害。继续。”
“其三,”杜先生目光变得幽深,“便是这‘惶惶人心’之下,暗流涌动。秋官侍郎张柬之府邸,近来虽门庭冷落,但老朽留意到,姚崇、桓彦范、敬晖、袁恕己等数位素来刚正、且对张党不满的重臣,曾于深夜时分,分别悄然造访,停留时间不长,却都选在最隐秘的时辰。东宫那边,王同皎与羽林卫将领葛福顺、李多祚等人,近来‘偶遇’小酌的次数,似乎也多了些。太子妃韦氏,依旧深居简出,但东宫用度虽俭,对一些‘旧识’将领家中的难处,却偶有‘不经意’的周济。”
太平公主静静地听着,眼中神色变幻。张柬之……这位历经数朝、以刚直沉稳着称的老臣,终于也坐不住了吗?他联络的那几个人,倒都是可用之才,若真能拧成一股绳,确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只是,他们手中无兵,空有忠义,如何成事?东宫……韦氏那个女人,果然不是省油的灯。她这是在用她那点可怜的私房钱,和王同皎那点军中情分,编织一张保命甚至反击的网吗?野心不小,可惜根基太浅。
“张柬之是老成谋国之士,不会无的放矢。”太平公主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冷静,“他既然开始串联,必是看到了我等也看到的危局,且……或许已有了某种计较。他所缺者,武力也。东宫韦氏,所图者,存身复仇也。她借王同皎之手,触碰禁军,正是张柬之所需,亦是其险处。”她顿了顿,看向杜先生,“先生以为,这两股暗流,可能汇合?”
杜先生沉吟道:“目下看,双方目标一致——清除二张。张柬之需禁军之力,韦氏需朝臣之望与‘大义’名分。彼此或有猜忌(张恐韦野心,韦恐张轻视东宫),但在共同强敌之下,达成某种默契甚至有限合作,可能性极大。只是这种合作,必然脆弱,随时可能因利益分配或相互猜疑而破裂。”
太平公主点了点头,这正是她所虑。张柬之代表的是传统的士大夫“忠君复唐”理念,行事讲究名分大义;韦氏则是被逼到绝境的复仇者与求生者,行事更趋实际甚至不择手段。这两股力量合作,若能成功清除二张,自然是好事。但成功之后呢?权力如何分配?是张柬之等“定策功臣”主导朝局,还是韦氏以“太子妃”、“未来皇后”的身份攫取利益?甚至,那个形同废人的太子李显,届时又该如何安置?
她不愿过早下注。母亲还在,尽管病重,但余威犹存,且心思难测。二张虽令人厌恶,但此刻仍是母亲眼前的“红人”,公然与其对立,风险太大。张柬之与韦氏的谋划,成功与否尚在未定之天,若失败,便是万劫不复,自己贸然卷入,恐遭池鱼之殃。
但若完全置身事外……太平公主的目光变得幽深。母亲一旦驾崩,二张若趁机作乱,甚至矫诏擅立,神都将陷入何等地狱?届时她这个备受母亲宠爱、拥有巨大财富和影响力的公主,能否独善其身?张柬之若成功,新朝鼎革,自己这个前朝公主、且与母亲关系密切的身份,又会处于何种位置?
必须未雨绸缪,必须留下转圜余地。
“杜先生,”太平公主坐直了身子,语气变得清晰而果断,“有几件事,需你立刻去办。”
“殿下请吩咐。”
“第一,府中上下,从今日起,更要谨言慎行。闭门谢客,除非宫中传召或至亲旧故,其余一律不见。对外便说,我旧疾复发,需静心休养,不闻外事。”
“是。”
“第二,我们安插在各处的‘耳朵’,尤其是宫禁、控鹤监附近、以及张柬之、东宫乃至几位关键将领府邸外围的眼线,全部激活,但指令改为‘只观察,不介入,不传递任何可能引火烧身的信息’。我要知道风吹草动,但绝不能被任何人察觉我们在窥探。”
“老朽明白,分寸一定拿捏妥当。”
“第三,”太平公主目光微闪,“库里那几幅前朝阎立本的真迹,还有那套从粟珍阁重金购得的、嵌有南洋明珠的头面,找个绝对可靠、与我们府邸明面上毫无关联的中间人,分别送到张柬之夫人和太子妃韦氏手中。给张柬之夫人的,就说‘闻夫人雅好丹青,特赠此画,聊表钦慕’;给韦氏的,就说‘昔日与太子妃有旧,念及东宫清简,特赠此物,聊添妆奁,万勿推辞’。不必署名,她们自然明白来自何处。礼物要送得自然,像是寻常人情往来,但又让她们能品出一点……特别的意味。”
杜先生眼中露出赞许之色:“殿下此计甚妙。既不明确表态,又示以善意,留下日后接触的由头。尤其是给韦氏的礼物,价值不菲却又以‘添妆’为名,既顾及东宫颜面,又暗含支持之意。”
太平公主淡淡一笑:“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我们不出头,不沾腥,但路,要预先铺上几块石头,是走是避,届时再看。另外,”她语气转冷,“我们暗中的那些产业、钱庄、货栈,近期要逐步收紧,将一些容易变现的资产,悄悄向南转移一部分,以备……不时之需。此事你亲自督办,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杜先生心中一凛,知道公主这是在为最坏的情况做准备了。他郑重应下:“殿下深谋远虑,老朽即刻去办。”
待杜先生退下,听雪轩内重归宁静。太平公主重新倚回软榻,目光再次投向窗外。白梅在寒风中轻轻摇曳,暗香依旧。
她轻轻摩挲着手中的玉如意,眼神深邃如潭。
母亲,您英雄一世,临了却困于病榻,被宵小蒙蔽,可知这您亲手打造的江山,已到了何等危险的关口?
二张,你们尽情狂欢吧,爬得越高,摔得越惨。只是不知最后收拾你们残局的,会是张柬之的忠义之师,还是韦氏的复仇之刃?亦或是……其他意想不到的力量?
而她自己,太平公主,则要继续在这棋局边缘行走,冷眼观局,暗蓄其力。不轻易落子,但每一分力量的积蓄,每一次善意的释放,都是在为未来那个可能到来的、需要她做出最终抉择的时刻,增加筹码与选项。
这盘以帝国命运为赌注的棋局,越来越复杂了。而她,注定不会是棋盘上任人摆布的棋子,而是要做一个能在关键时刻、凭自己心意投下砝码的、冷静的观局者与……潜在的操盘手。风雪将至,唯有足够谨慎、足够聪明、且留有后手的人,方能在这冰火交织的劫难中,寻得一线生机,甚至……更大的机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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