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龙元年(704年)七月初九,暴雨如注。
黄河在河南道段仿佛一条被激怒的黄龙,浊浪挟着雷霆万钧之势,自西向东奔腾咆哮。往年这个时候,沿岸州县早已严阵以待,今年却格外不同——去岁冬,朝廷特拨二十万贯“固防专银”,女皇亲自下诏“务必筑成金汤之堤”。州县上报的文书里满是“堤高两丈,基阔五丈,夯土以米浆”“可保三十年无恙”的豪言。然而此刻,当第一波真正的汛期洪峰抵达瓠子口时,新建不过半年的堤坝,竟如同孩童堆砌的沙堡般脆弱。
子夜时分,一声闷雷般的巨响撕破雨幕。
不是雷声,是长达三十余丈的堤段整体崩塌。积蓄了上游数日暴雨的黄河水,瞬间找到了宣泄的缺口,浑浊的巨浪如同千万匹脱缰的野马,呼啸着冲垮堤后的拦水矮墙,涌向低洼的平原。熟睡中的村庄甚至来不及发出太多惨叫,便被浑浊的洪水吞噬。房舍如纸糊般倒塌,树木被连根拔起,牲畜和人的尸体在浪涛中翻滚沉浮。
三个县、十七个乡、近五万百姓,一夜之间,家园尽成泽国。
消息在第二日午后传到神都时,朝堂震动。然而真正让老臣们浑身发冷的,是紧随其后的第二份急报:地方官开仓备赈,核对账目时骇然发现,今春下拨的二十万贯防汛专银,库中实存竟不足五万贯!十五万贯白银,足够再筑一条同等规模的堤坝,如今却不知所踪,只换来这道一冲即溃的“豆腐堤”。
“混账!!”东宫密室中,韦氏一把将急报抄件拍在案上,指甲几乎要嵌进紫檀木里。她胸口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的不仅是愤怒,更有一种近乎悲怆的寒光。“十五万贯……十五万贯!那是多少民脂民膏?是多少百姓的血汗?他们怎么敢——怎么敢用这笔钱去筑一道催命的堤?!”
坐在下首的王同皎一身戎装未卸,甲胄上还沾着城外巡逻时溅上的泥点。这位左骁卫中郎将今晨奉命,率本部八百士卒开赴灾区“维持秩序、协助救灾”。命令是张易之通过控鹤监直接下达的——看似倚重,实则是将烫手山芋扔给与东宫关联密切的将领,无论救灾成败,皆可寻衅。
王同皎没有抱怨军令,他甚至主动请缨增派了人手。此刻,他年轻的脸上笼罩着一层与年龄不符的沉重。
“母亲,”他改了私下称呼,声音因疲惫而沙哑,“儿今日巳时抵瓠子口。溃堤处……惨不忍睹。水面浮尸数以百计,大多老弱妇孺。幸存者聚在高地,无粮无药,哭声震野。儿已命士卒就地伐木扎筏救人,开随身军粮暂济,但杯水车薪。”
他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卷被油布仔细包裹的纸张,展开铺在韦氏面前。纸上墨迹被雨水洇开些许,但字迹仍可辨认,是潦草的供词和简图。
“这是儿秘密提审原武县仓大使赵德荣所得。”王同皎指着其中几行,“赵德荣招供:三月领到专银十八万贯(有两万贯被户部直接扣作‘折耗’),实际用于采买石料、木材、民夫工食的,仅七万贯不到。余下十一万贯,被层层‘截留’。”
他的手指向下移动:“其中,河南道观察使衙门‘借调’三万贯‘填补旧亏’;汴州刺史府‘提成’两万贯‘以充公用’;原武、阳武、卷县三县县令各‘分润’八千贯。最后剩余的四万六千贯……”王同皎的声音陡然变冷,“被一位‘神都来的贵人特使’全部提走,说是‘宫中急用’,未留任何凭据,只让赵德荣在空账上画押。”
韦氏死死盯着那个数字:“四万六千贯……宫中急用?”她冷笑,笑声却带着颤音,“哪个宫中?上阳宫?迎仙宫?还是……控鹤监?!”
王同皎沉默,答案不言而喻。他又展开一张简图,上面粗略勾勒着黄河流向和溃堤位置,旁边标注着细小批注:“堤基深不足五尺(应为丈二)”,“夯土未掺石灰糯米(诏书明令)”,“石料多为河滩碎砾(应用青条石)”,“民夫日食两餐稀粥(应有干粮肉菜)”。
“这是儿询问几个侥幸逃生的老河工和监工小吏所得。”王同皎低声道,“他们都说,今春修堤时,物料以次充好,工食克扣严重,民夫多有逃亡,工程草草了事。曾有正直的县丞上书质疑,三日后便被以‘延误工期’之罪革职查办。”
密室内一时死寂,只有窗外淅沥的雨声。烛火在韦氏剧烈起伏的胸口投下晃动的阴影。
良久,韦氏缓缓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一对小小的、已经有些褪色的金锁——那是李重润和李仙蕙幼时佩戴的旧物。
“皎儿,”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你说,如果我那苦命的润儿、仙蕙还活着,看到今日这千里浮尸、饿殍遍野的景象,他们会怎么想?他们因为议论张氏兄弟‘奢靡无度’而被构陷赐死。可他们说的‘奢靡’,比起这吸食民髓、祸国殃民的贪渎,又算得了什么?”
王同皎喉头滚动,不知如何回答。他想起妻子李如萱提起早夭兄姐时那含泪却倔强的眼神,想起岳父李显每每提及便如惊弓之鸟的恐惧,更想起自己军中同袍提起张党克扣军饷、倒卖军资时的切齿之恨。
“母亲,”他最终单膝跪地,抱拳道,“此案牵连太广,恐非东宫能独力处置。证据虽指向地方层层盘剥,但最后那四万六千贯的流向,以及能迫使三县县令、乃至州道官员缄口不言的‘宫中贵人’,才是关键。儿以为……当密报张相国。”
韦氏目光锐利如刀:“张柬之?他固然是忠直老臣,但此事关乎宫闱,他敢碰吗?就算敢,他有那个力量吗?”
“张相国或许力量不足,”王同皎抬头,眼中闪过军人的果决,“但若加上母亲掌握的禁军人心,加上朝中清流的义愤,加上这五万灾民的冤魂,加上——”他压低声音,“太平公主殿下可能提供的某些‘便利’呢?”
韦氏瞳孔微缩。她重新审视着这个女婿,这个她当初为联姻禁军而选中的年轻将领,此刻在他眼中看到的不仅是忠诚,更有一种在血火与权谋中淬炼出的、逐渐成形的政治嗅觉。
“好。”韦氏终于点头,将那份供词和简图仔细收好,“你立刻遣绝对可靠的心腹,将此物密送张相国府上。记住,要绕开所有可能被控鹤监眼线监视的途径。至于太平公主那边……”她沉吟片刻,“我亲自设法递话。她向来精明,该知道此时若再作壁上观,将来火势蔓延,谁都逃不掉。”
王同皎领命起身,正要退出,韦氏又叫住他。
“皎儿,”她看着他,目光复杂,“此去灾区,你尽力救人。但更要……保护好自己。张氏兄弟若知你在查此案,必视你为眼中钉。东宫不能再失去你了。”
王同皎心头一热,重重点头:“儿明白。母亲也请保重。”
他转身大步离去,甲胄铿锵。密室外,暴雨依旧倾盆,仿佛要洗净这人间无尽的污浊与罪恶。
韦氏独自坐在烛光中,良久,轻轻拿起那对小金锁,贴在脸颊。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微微一颤。
“润儿,仙蕙,”她对着虚空,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再等等。母亲答应你们的事……就快做到了。那些喝血的人,一个都跑不了。”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夜空,瞬间照亮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恨意与决绝。雷声滚滚而来,仿佛天公也在为这满目疮痍的人间,发出愤怒的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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