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里的火烧得不疾不徐，陈兰兰的脸颊被烤得红彤彤的，像熟透的苹果。
她已经完全掌握了控制火候的窍门，眼神专注而平静。
锅里金黄色的糖浆越来越粘稠，散发出诱人的甜香，苏晚晴用筷子挑起一丝。
在冷水里一蘸，发出咔的一声脆响，糖丝瞬间凝固，变得晶莹剔透。
“成了！”苏晚晴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兰兰，你火看得真好，这次的灶糖比去年熬得还要好。”
听到夸奖，陈兰兰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这笑容发自内心，冲淡了她眉宇间最后一丝残存的郁气。
她看着锅里那象征着甜蜜和新生的灶糖，心里升起一股小小的，却无比真实的成就感。
就在这时，姚和韵家的堂屋里，那台电话机突然铃铃铃地响了起来。
在这个年代，电话是稀罕物，通常响起的，都是要紧事。
宋妙梦正在和姚虞花一起准备午饭的食材，连忙擦了擦手去接电话。
“喂，你好，这里是姚家……哦！是陈市长啊！您好您好！新年好！”宋妙梦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惊喜。
她捂着话筒，对院子里喊道：“兰兰，是你爸爸打来的电话！”
陈兰兰正在灶膛前添柴的手一顿，身体瞬间僵住了。
爸爸？
自从来到清河县，她刻意不去想省城的一切，不去想那栋房子，也不去想父亲。
她怕一想，好不容易筑起的堤坝就会崩溃。
苏晚晴看出了她的紧张，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去吧，你爸爸肯定想你了。”
陈兰兰犹豫着站起身，脚步有些迟疑地走向堂屋。
李默已经从院子另一头走了过来，他从宋妙梦手里接过了话筒。
“陈市长，新年好。”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
电话那头传来陈克清爽朗而中气十足的笑声，“小先生，新年好啊！我在这儿给你和孩子们拜年了！怎么样，家里都还好吧？兰兰……兰兰她还习惯吗？”
笑声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探寻，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牵挂，展露无遗。
“都挺好。”李默言简意赅，“她就在旁边，让她跟你说。”
说着，他把沉甸甸的话筒递给了陈兰兰。
陈兰兰颤抖着手接过话筒，冰凉的听筒贴在耳边，里面传来那个熟悉又似乎有些遥远的声音。
“兰兰？”
“……爸。”陈兰兰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只发出了一个单音节。
“哎！是爸爸！”陈克清的声音立刻变得激动起来，“闺女，在那边过得怎么样？
有没有听李默小先生的话？冷不冷？吃得好不好？”
一连串的问句，像温暖的潮水，瞬间冲垮了陈兰兰心里的防线。
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但这一次，不是悲伤，而是委屈和思念。
“挺好的……大家都对我很好。”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哽咽，“雪姐姐和囡囡妹妹跟我一个屋，炕烧得很暖和。
宋阿姨和苏姐姐做的饭很好吃，我……我都胖了。”
“哈哈哈，胖点好，胖点好啊！”陈克清在电话那头开怀大笑，“你梅阿姨也胖了不少，肚子里的那个小家伙也精神得很，天天晚上在你梅阿姨肚子里‘练武’呢！”
陈兰兰握着话筒，沉默了片刻。
她脑海里浮现出梅彦君温柔的笑脸，和那微微隆起的小腹。
“梅阿姨……她身体好吗？”她轻声问道。
这个问题一出口，不光是电话那头的陈克清，连旁边站着的宋妙梦和姚虞花都松了一口气。
“好，好得很！她还念叨你呢，说给你做了件新棉袄，等你开春回来穿。”陈克清的声音里满是欣慰，“兰兰，爸爸跟你说，市里的工作都理顺了。
你李默哥哥……帮了爸爸天大的忙。
等开春，爸爸就去接你回家。
你要是想爸爸了，就……就让你姚伯伯带你过来。”
“嗯。”陈兰兰应了一声，然后，她鼓起勇气说：“爸，你也要照顾好自己，还有梅阿姨。
你……你们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挂掉电话，陈兰兰站在原地，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百感交集。
父亲的声音充满了力量和新生，他没有沉溺在过去，他在努力地往前走。
在为她，也为那个即将到来的新生命，撑起一片新的天空。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被抛下的那一个，直到此刻才明白。
父亲是在用他的方式，为这个破碎的家，寻找着一种延续下去的可能。
而她，也需要找到自己的路。
大年三十的傍晚，最后一缕霞光消失在西山之后，清河县的天空被染成了深邃的蓝色。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饭菜香和若有若无的硫磺味。
李家和姚家两个院子之间的那道墙门被彻底打开。
姚和韵家的堂屋里，两张八仙桌拼在一起，成了一张足以容纳所有人的大长桌。
这顿年夜饭，是两个家庭最高规格的盛宴。
宋妙梦和苏晚晴、姚虞花几乎把看家本领都使了出来。
桌子中央摆着一盆热气腾腾的酸菜白肉血肠，周围是小鸡炖蘑菇、红烧鲤鱼、锅包肉、炸丸子、酱肘子……琳琅满目，香气逼人，几乎摆满了整张桌子。
李默和姚和韵坐在上首，一边是宋妙梦和姚虞花，另一边是苏晚晴。
剩下的孩子们则按照大小，依次坐开。
陈兰兰被李雪和李囡囡夹在中间，局促又新奇地看着这热闹的场面。
姚和韵端起面前的酒杯，红光满面。他站起身，屋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今天，是大年三十，是团圆的日子！”他的声音洪亮而有力，“咱们两家人，能凑在一块儿吃这顿饭，就是缘分！首先，我要敬咱们家最大的功臣，李默，我的好贤侄！”
他把酒杯转向李默，“省城的事，你办得敞亮！
不光是帮了陈市长，也是帮了我，帮了咱们清河县稳住了后方！
这杯，姚伯伯谢谢你！”
说罢，他一饮而尽。
李默也端起酒杯，没多说什么，同样喝干了杯中酒。
姚和韵又满上一杯，目光落在了陈兰兰身上，笑容变得格外慈祥和温和。
“第二杯，咱们欢迎一个新家人！”他高高举起杯子，“欢迎兰兰！从今天起，你就是咱们这个大家庭的新闺女！
以后在这儿，谁要是敢欺负你，你跟姚伯伯说，伯伯给你做主！”
“欢迎兰兰！”
李铁、李青书、李雪、李囡囡，还有姚虞花等，所有人都举起了杯子，不管是酒还是果汁，都朝着陈兰兰的方向。
一张张真诚的笑脸，一声声热情的欢迎，像无数道暖流，汇聚在一起，瞬间将陈兰兰包裹。
她的眼圈一热，连忙低下头，端起面前的果汁，学着大家的样子，一饮而尽。
酸甜的橘子汁滑过喉咙，压下了即将涌出的泪意。
“来，兰兰，尝尝这个丸子，我跟苏姐姐炸了一下午呢！”李雪夹了一个金黄的丸子放进她碗里。
“兰兰姐姐，吃鸡腿！”李囡囡费力地用筷子夹起一个大鸡腿，颤颤巍巍地也要往她碗里送。
姚虞花看着她的窘迫，笑着解围，夹过鸡腿。
顺手放在李默碗里，然后对李囡囡眨眨眼，“你大哥力气大，得多吃点。
你给兰兰姐姐夹块鱼，吃了会变聪明。”
李默看了姚虞花一眼，默默地开始啃鸡腿。
苏晚晴则细心地给陈兰兰盛了一碗汤，轻声说道：“先喝口热汤暖暖胃。”
陈兰兰的碗里很快堆成了一座小山。
她看着李默自然地给苏晚晴夹菜，看姚虞花一边跟李默斗嘴一边又把鱼身上最好的那块肉挑给他，听着姚和韵和宋妙梦的笑谈，听着李铁和李青书的低声争论……
这种喧闹，踏实，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幸福。
是她在省城那栋华丽却冰冷的别墅里，从未体验过的。
她小口小口地吃着饭，感觉自己不是一个闯入者。
而是这幅画卷里，本就该存在的一笔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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