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愣住了。
李东阳张着嘴,准备好的一肚子弹劾词全卡在了喉咙里,就像被鱼刺卡住了似的。
林昭说什么?
有罪?
特来领死?
李东阳眯起眼睛,眼里闪过一丝狐疑。
不对劲儿。
太他娘的不对劲儿了。
就凭林昭在通州码头那一手,把朱常和赵刚玩得团团转,怎么看都不像是个遇事就怂的软蛋。
这小子在演戏。
可演给谁看?
李东阳的目光往龙椅那边瞟了一眼,心里一个激灵。
明白了。
这是演给皇上看的。
“林昭。”
龙椅上传来一声低沉的询问。
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大殿的温度都降了几分,就像腊月天往脖子里灌了瓢凉水。
“你说你有罪,何罪之有?”
林昭跪在金砖上,额头还贴着冰凉的地面。
他没急着答。
又咳了两声。
那咳嗽声在空旷的大殿里格外刺耳,听得人心里直发毛。
不少官员皱起眉头,眼里满是不屑。
病成这样还来上朝,这是想博同情呢?
“回陛下。”
林昭的声音有些沙哑,说话时还得停顿一下,像是喘不上气儿来。
“臣……臣有罪。”
他顿了顿,像是在想该怎么说。
“臣年纪小,不懂规矩,在通州查案的时候……手段确实粗暴了些。
得罪了不少同僚大人,给朝廷添了麻烦,臣心里过意不去。”
“还有……都水司上下不过五个人,要管通州漕运这么大摊子,臣实在是……力不从心啊。
账目理不清,赃款去向也说不明白。”
“最要紧的是……”
他抬起头,眼里带着几分惶恐,就像做错事的孩子见了家长。
“臣自知能力不足,却不敢推辞圣命。这一耽误国事,罪过可就大了。”
说完这三条,林昭再次磕头。
额头撞在金砖上的声音,沉闷得让人心里直发紧。
大殿内静得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百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点懵。
这……
这算哪门子罪?
李东阳没吭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出列。
“陛下。”
他的声音很平静,甚至还带着几分理解的意思。
“林大人年纪小,能在通州查出这么大的案子,已经很不容易了。老臣也能体谅他的难处。”
说到这儿,他话锋一转。
“只是……”
“身为朝廷命官,办事不力就是办事不力。
要是人人都拿年纪小、人手少当挡箭牌,那朝廷的规矩还要不要了?”
他转身面向百官,声音提高了几分。
“诸位大人以为如何?”
话音刚落,户部侍郎王谦也跟着出列。
“臣附议!”
“臣也附议!”
一时间,弹劾声又响了起来。
但这回,声音明显没之前那么齐整了。
因为有些老油条已经听出味儿来了。
林昭说的那三条罪,听着是在认怂,实际上暗藏机锋。
这小子在给自己铺路呢。
龙椅上的皇帝还是没说话。
他只是抬起手,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敲了几下。
那动作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压迫感,让人心里发慌。
大殿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出。
就连站在一旁的魏进忠,都不自觉地把头低得更低了。
“林昭。”
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说都水司人手不够,那你觉得,得多少人才够用?”
来了!
林昭心里一动。
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慢慢抬起头,眼里那一闪而过的精光立马被惶恐盖住了。
“回陛下。”
林昭的声音还是沙哑的,但语速慢了下来。
每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
“臣琢磨着,都水司要是真想把漕运整治好、把河道修缮好、把贪腐查清楚,怎么着也得有百来号人。”
百人!
大殿内瞬间炸了锅。
“什么?百人?”
“他疯了吧?”
“都水司那破衙门,五个人都嫌多,还要百人?”
李东阳的脸色瞬间黑得跟锅底似的。
他这会儿算是明白过来了。
林昭这哪是来认罪的?
这是来要权的!
他先以退为进,认了三条罪,把自己摆在弱势位置,博取同情。
然后借着皇帝的话头,顺势提出扩编的要求。
这小崽子……
心机够深的!
“陛下!”
李东阳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几分急切。
“都水司不过是个六品小衙门,现在五个人的编制都算多的了!要是再扩到百人,那还不得尾大不掉?
更何况,这百来号人的俸禄从哪儿出?户部的银子可不是大风刮来的!”
他这话说得实在,切中要害。
俸禄。
这是最现实的问题。
一个人一年的俸禄,少说也得几十两银子。
百人,那就是好几千两。
户部凭什么给?
王谦立马跟上。
“陛下,臣觉得李大人说得在理。都水司要是想扩编,得先报户部核算,不能擅自做主啊。”
赵文华也跪了下来。
“臣附议。”
一时间,朝堂上又跪倒一片。
所有人都憋着气,等着皇帝开口。
龙椅上的皇帝还是没吭声。
他只是盯着跪在地上的林昭。
那眼神深得跟古井似的,看不出喜怒。
好半天。
他才慢悠悠地开口。
“林昭,接着说。”
林昭低着头,谁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口。
“回陛下,臣琢磨着,都水司要是扩编到百人,得分设四司才行。”
“第一,账房司,专管漕运账目、粮食银两的核算,二十人。”
“第二,律法司,专管律令、刑罚的执行,二十人。”
“第三,巡查司,专管码头巡视、粮仓检查,三十人。”
“第四,武备司,专管护卫、押运粮草,三十人。”
他说得飞快,却条理清楚。
每一条都有理有据,听着就像是早准备好的。
大殿内的官员们听得目瞪口呆。
这……
这哪是临时想的?
这分明是早就谋划好了!
李东阳的手指把笏板攥得嘎吱作响。
他这会儿算是彻底明白了。
林昭从一开始就在算计。
通州查案,是为了立功。
主动认罪,是为了示弱。
而这份扩编的章程,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陛下!”
李东阳的声音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几分急眼的味道。
“都水司要是真扩到百人,那就不是小衙门了,那是能跟六部掰手腕的实权机构!
林昭这小子野心不小,陛下可得防着点儿啊!”
他这话说得够狠。
野心不小。
这四个字,足够让任何皇帝提起十二分警惕。
但龙椅上的皇帝却笑了。
那笑声低沉,却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意。
“李爱卿,你说林昭野心不小?”
李东阳愣了一下。
他隐隐觉得哪儿不对劲儿。
“回陛下,臣……臣只是担心……”
“担心什么?”
皇帝打断了他的话。
“担心朕被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架空了?”
李东阳的额头瞬间冒出冷汗。
“臣不敢!”
“不敢就好。”
皇帝站起身,龙袍在身后呼啦啦作响。
他没看李东阳,而是扫视着殿内的百官,眼神冷得像刀子。
“朕问你们。”
“通州漕运烂了多少年了?”
大殿内静得吓人。
“十年。”
皇帝自己给出了答案。
“整整十年。每年流失的粮食银两,少说也有百万两。”
他转身看向李东阳,眼神像钉子似的扎在他脸上。
“这百万两,都进了谁的口袋?”
李东阳的额头汗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
“臣……臣不知。”
“不知?”
皇帝冷笑一声。
“朕倒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停了停,声音沉了下去。
“林昭用了不到三天,就把通州的烂账查了个底儿掉,抄出了赃款,还把粮食追了回来。”
“这样的能人,朕为什么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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