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的烛火燃到了尽头，留下半截焦黑的灯芯。刘邦将郦食其带来的锦帛反复展开又卷起，绢布的边缘已被磨得发毛。帐外传来甲胄碰撞的声响，他抬头望去，只见周勃、夏侯婴等心腹将领正站在殿门口，一个个面带忧色，显然是彻夜未眠。
“都进来吧。”刘邦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沙哑，将锦帛扔在案上，“说说看，降，还是不降？”
周勃第一个跨步上前，甲胄上的霜花簌簌掉落。他“哐当”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陛下！万万不可降！天宇那厮狼子野心，劝降书字字是陷阱！我等随陛下征战十余年，死了多少弟兄才打下这江山？如今虽困守内宫，可只要将士们还有一口气，便能与敌军拼个鱼死网破！纵使战死，也对得起沛县父老，对得起地下的英灵！”
他话音刚落，身后立刻站出数名将领，齐声附和：“周将军说得对！血战到底！”“与内宫共存亡！”“宁死不降！”
刘邦沉默地看着他们。周勃的额头上渗出血迹，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与当年鸿门宴上一样的刚烈。他想起那时周勃手持盾牌挡在自己身前，钢刀劈在盾面上的火花，与此刻帐外敌军投石机的黑影重叠在一起——原来这么多年过去，有些东西从未变过。
“拼个鱼死网破？”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然响起。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偏将军王陵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挪进殿内。他左腿在昨日的厮杀中被箭射穿，此刻伤口渗出的血染红了裤管，“周将军，你倒是说说，咱们还有多少能拼的力气？伤兵营里躺着重伤号三百余人，能拿起刀的不足五百，连箭矢都只剩两壶。你要让这些残兵，去跟城外数万敌军拼？”
王陵是军中老将，从刘邦沛县起义时就跟在身边，此刻他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得众人哑口无言。他颤巍巍地指着帐外：“方才我去伤兵营，见一个十五岁的娃娃兵，腿被石头砸断了，还在喊着‘不降’。可他娘托人带信来，说家里的麦子快熟了，盼着他回去割麦呢！周将军，你要这娃娃跟你一起死吗？”
周勃的脸涨成了紫红色，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帐内的气氛瞬间凝固，主张死战的将领们垂下头，甲胄的金属碰撞声里，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沉重。
夏侯婴悄悄看了刘邦一眼，见他正盯着案上的锦帛出神，便轻咳一声，上前一步：“陛下，老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刘邦的目光没离开锦帛。
“老臣以为，”夏侯婴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恳切，“当年陛下起义，是为了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如今困守内宫，城外百姓正因缺粮断水哀嚎，帐内伤兵因无药可医等死……若战死能换天下太平，臣愿第一个冲出去。可若只是白白送死，让更多人跟着遭难，恐怕……恐怕不是陛下起义的初衷啊。”
他顿了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臣恳请陛下，以大局为重！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哪怕暂降敌军，保全这些将士和百姓，日后总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夏侯将军说得对！”立刻有将领附和，“臣愿随陛下暂忍一时！”“只要人还在，总有翻盘的一天！”
主张投降的将领纷纷跪倒，帐内顿时跪了一片。他们中有跟着刘邦打天下的老臣，有保护宗室的亲卫，此刻都低着头，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哽咽。
刘邦的手指在剑柄上反复摩挲，掌心的汗让剑柄变得湿滑。他看向周勃——这位心腹大将正死死攥着拳头，指节泛白，眼眶通红却不肯落泪；又看向王陵——老将军正用袖子抹着脸，拐杖在地上戳出一个个浅坑。
帐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亲兵慌张地闯进来：“陛下！敌军……敌军在城外架起了投石机，说午时若不答复，就……就轰平内宫！”
“卑鄙！”周勃猛地站起，“他们这是逼宫！”
刘邦猛地抬头，目光扫过帐内众将。主张死战的仍在咬牙切齿，主张暂降的则面露忧色，更多的人眼神茫然，像迷失在十字路口的孩童。他深吸一口气，推开椅子走到殿外。
残阳如血，将宫墙染成一片猩红。城外的投石机如狰狞的巨兽，黑压压地排列在暮色中，敌军士兵正忙着给石弹涂火油，火光在石弹上跳动，映得每个人的脸都忽明忽暗。
内宫的角落里，伤兵们的呻吟声随风飘来，与远处百姓的哭喊交织在一起。刘邦忽然想起当年攻入咸阳时，百姓们举着花灯站在街头，喊着“汉王万岁”，那些笑脸像春日的花，映得他心里暖烘烘的。可现在，他站在同样的宫墙下，看到的却是断壁残垣，听到的却是声声哀嚎。
“陛下。”夏侯婴跟了出来，递上一壶水，“喝口水吧。”
刘邦接过水壶，却没有喝。他望着城外那片黑压压的敌军，忽然问道：“夏侯，你说……当年咱们在芒砀山斩白蛇，是为了什么？”
夏侯婴一怔，随即答道：“为了反抗暴秦，为了让天下人不再受苦。”
“是啊，不再受苦。”刘邦喃喃自语，将水壶递回去，“可现在，咱们却让他们跟着受了更多苦。”
他转身回殿，脚步比来时沉重了许多。帐内的众将见他进来，立刻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那目光里有期待，有担忧，有不甘，像无数根线，紧紧攥着他的心。
刘邦走到案前，拿起那卷锦帛。天宇的字迹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可他忽然觉得，那些承诺不再像陷阱，反倒像一道窄门——虽然屈辱，却能让身后的人走出去。
“周勃。”他忽然开口。
“臣在！”周勃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希冀。
“你带三百亲兵，护着伤兵从密道走。”刘邦的声音异常平静，“密道尽头有匹快马，你们往南走，去投奔淮南王英布。告诉他，刘邦欠他的情，日后必还。”
周勃愣住了：“陛下，那您呢？”
“我留在这里。”刘邦拿起案上的虎头枪，枪尖在烛光下泛着冷光，“天宇要的是我，我留下，他们才会放过其他人。”
“陛下！不可！”夏侯婴扑上来抓住他的胳膊，“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
“糊涂！”刘邦甩开他的手，厉声道，“我死了，你们还能活下去；你们都死了，谁还记得大汉？谁还能等东山再起的那天？”
他的目光扫过帐内，每个字都像砸在青砖上：“王陵，你带百姓从东门走，天宇的劝降书里说过不伤害百姓，你们……”
“陛下！”王陵老泪纵横，“老臣活了六十岁，什么没见过？要降您自己降，老臣陪周将军战死！”
“这是命令！”刘邦猛地将虎头枪顿在地上，震得烛火剧烈摇晃，“我是汉王，只要我还没死，你们就得听我的！周勃，若你敢抗命，我现在就斩了你！”
周勃看着刘邦眼中的决绝，忽然明白了——这不是投降，是牺牲。他“噗通”一声跪倒，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声音哽咽：“臣……遵旨！”
帐内的将领们也跟着跪倒，哭声一片。刘邦看着他们，忽然笑了，笑得像当年在沛县酒馆里喝多了的时候：“哭什么？又不是生离死别。告诉你们，我刘邦命硬，没那么容易死。等我出去了，保管让天宇那小子好吃好喝伺候着，说不定还能跟他讨几坛好酒，等你们回来一起喝。”
他的话没能逗笑任何人，反倒让哭声更响了。残阳的最后一缕光透过窗棂照进殿内，将刘邦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条通往远方的路。
“都起来吧。”刘邦收起笑容，重新拿起锦帛，“去告诉天宇，我答应他的条件。但我有一个要求——放所有百姓和伤兵出城，不得为难。”
夏侯婴抹了把脸，哽咽着领命：“臣这就去。”
帐内的将领们慢慢起身，看着刘邦的目光里，少了些纠结，多了些决绝。周勃开始清点亲兵，王陵在安排百姓的退路，主张死战的将领默默帮着收拾行囊，主张投降的则在检查密道——无论心里有多痛，他们都知道，此刻唯有按陛下说的做，才是对这份“牺牲”最好的回应。
烛火渐渐亮起，映着刘邦的脸。他忽然想起吕雉临行前说的话：“你啊，总是把所有事都扛在自己肩上。”那时候他还笑她妇人之仁，可现在才明白，有些肩膀，天生就是用来扛事的。
城外的投石机还在沉默，像在等待最终的判决。刘邦握紧虎头枪，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知道，从答应投降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那个叱咤风云的汉王了。可只要能让身后的人活下去，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残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夜色像潮水般涌来。刘邦站在殿门口，望着内宫的方向——那里有他的过去，有他的荣耀，也有他不得不放下的执念。而前方，是一条他从未想过要走的路，黑暗而漫长，却可能……藏着一丝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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