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的时候,天还没亮。
李寻欢醒来,不是因为天亮,是因为咳嗽。咳嗽像是从他骨头缝里钻出来的,带着寒冬的湿气和轮回法王那一战旧伤的钝痛,一声接一声,压抑不住。他坐起身,披上外袍,推开窗。
冷气混着雪后特有的、干净的清气涌进来,冲淡了屋里的药味。窗外一片白,院子里的老梅树上压着厚厚的雪,枝桠黑得像铁,在微曦的天光里沉默地伸展着。
雪停了,但天还阴着。云层低低压着,沉甸甸的,像还有一场雪要下。
脚步声在廊下响起,不疾不徐,是李寻安。他换下了在家时常穿的青衫,是一身崭新的、深紫色的官袍,腰束玉带,头戴乌纱,脸上病容未褪,但眼神沉稳,眉宇间带着一种属于朝堂的、内敛的威严。他身后跟着两个捧着包袱的家人。
“醒了?”李寻安在门口站住,看着窗边的弟弟。目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微微蹙了蹙眉,“咳得又厉害了?诗音开的药,按时吃了么?”
“吃了。”李寻欢转过身,将咳嗽压回喉咙里,声音有些沙哑,“今日便走?”
“嗯。陛下的旨意前日就到了,户部那边积压了不少事,耽搁不得。”李寻安走进屋,在桌边坐下,示意家人将包袱放在一旁,“原想等你再好些,只是……”
“公务要紧。”李寻欢打断他,走到桌边,也坐下,拎起温在炭炉上的小铜壶,给兄长和自己各倒了一杯热水。水汽氤氲,模糊了彼此的面容。“我这伤,不碍事。养着便是。”
李寻安端起杯子,暖着手,没有说话。屋子里一时只剩下炭火偶尔迸裂的噼啪声,和窗外寒风穿过枯枝的细微呜咽。
“汪师伯那边,有消息么?”半晌,李寻安问。
“前日赵无影来过,说师父闭关的石室一切如常,气息平稳了许多。”李寻欢慢慢喝着热水,水很烫,烫得他喉咙舒服了些,“他说师父留了话,让我不必记挂,安心将养。江湖上的事,自有人料理首尾,轮回谷的余孽翻不起浪了。”
李寻安点点头,放下杯子,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触手温润的玉佩,推到李寻欢面前。玉佩是上好的羊脂白玉,雕成云纹环绕的平安扣样式,中间一点天然的朱红,像一滴凝固的血,又像雪地里的一点梅。
“这个,你收着。”李寻安的声音很平静,“不是什么值钱东西,是母亲留下的旧物。我此去京城,山高水长,你……留着傍身,也当是个念想。”
李寻欢看着那枚玉佩,没有立刻去拿。母亲的模样,在他记忆里已经很模糊了,只记得是个很温柔、身上总有淡淡药香的女子。这玉佩,他隐约有点印象,似乎母亲常戴。他伸出手,指尖触到玉佩,温润细腻,带着兄长掌心的余温。
“京城……”他拿起玉佩,握在掌心,那一点温润的暖意似乎能透进皮肤里,“不比江湖。大哥万事小心。”
李寻安笑了笑,笑容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江湖有江湖的刀光剑影,朝堂有朝堂的暗流汹涌。无非是换了个地方,用另一种方式……活着,做事罢了。”他顿了顿,看着弟弟,“倒是你,今后有何打算?总不能一直在这李园,对着这几株老梅,日复一日。”
打算?李寻欢怔了怔。从前,他的打算是查清父亲死因,是追杀仇人,是揭开阴谋。现在,轮回法王伏诛,幽冥鬼姥授首,金刚门罗汉门烟消云散,阉党余孽也被揪出。仇,似乎报了。事,似乎了了。然后呢?
他忽然发现,自己竟没有仔细想过“然后”。
“我……”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继续漂泊?似乎没了理由。留在李园?他又算什么?这里是他长大的地方,却也承载了太多他不愿回忆的过往。
“诗音那孩子,”李寻安似乎看穿了他的茫然,缓缓道,“心地纯善,医术通神,更难得的是外柔内刚,有主见。阿古达和卓玛兄妹,在她的调理下,前日已能进些流食,眼神也有了光彩,虽还不能言语,但已是天大的好转。她对这李园,对……对你,是用了心的。”
李寻欢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杯。他知道大哥的意思。林诗音的心意,他并非不懂。这一路生死与共,她的坚韧,她的智慧,她的善良,早已刻进他心里。可越是如此,他越是……不敢。
他这样的人,一身伤病,满心萧索,过往纠缠,前途渺茫。就像这园中老梅,看似傲雪凌霜,内里却早已被岁月和风霜蛀空了枝干,还能经得起几分春意?
“我的事,不急。”他最终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将杯中水一饮而尽,也仿佛将翻涌的情绪压了下去,“大哥此去,吏部考绩,户部钱粮,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陛下虽有倚重,但朝中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大哥初掌户部,须得步步为营。”
李寻安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这个弟弟,心思太重,情义也太深。有些结,外人解不开,只能等他自己想通,或者……等时间将它慢慢磨平。
“时辰不早了,我该走了。”李寻安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官袍。家人将包袱递上,他接过,没有再看弟弟,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一下拍得很重,带着兄长无言的支持和嘱托。
“保重。”李寻欢也站起身,送他到门口。
“你也是。”李寻安点点头,转身,大步走入晨光微熹的庭院。雪地在他脚下发出咯吱的轻响,紫色的官袍在素白的世界里,显得格外醒目,也格外……孤直。
李寻欢站在门口,看着兄长的背影穿过梅树,走过月洞门,消失在覆雪的回廊尽头。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归于寂静。天地间,仿佛又只剩下他一个人,和这满园的雪,与几树沉默的梅。
风吹过,枝头的雪簌簌落下几簇,落在他的肩头,冰凉。
他站了很久,直到寒意透过衣衫,才轻轻咳了两声,转身回屋。掌心那枚玉佩,依旧温润。
……
日子,似乎真的慢了下来,也静了下来。
李寻欢的生活变得极其规律。每日清晨,无论咳得多厉害,他都会起身,在院中慢慢走上几圈,活动一下僵冷的筋骨。然后回到书房,看一会儿书,或是临几页帖子。他的字本就极好,如今心境沉静,笔下更多了几分疏朗开阔的意味。午后,若天气晴好,他会搬把椅子坐在廊下,盖着毯子,对着院子里的梅树,或是看书,或是出神,一坐就是半日。林诗音配的药,他按时吃着,咳嗽虽未根除,夜里却渐渐能睡得安稳些了。
林诗音很忙。她要照料阿古达和卓玛,每日针灸、喂药、按摩,观察他们的细微变化,调整方子。这对兄妹的恢复缓慢却坚定,卓玛已能发出简单的音节,阿古达的眼神也一天天清明起来。除此之外,她还要整理从西域带回来的诸多药材和笔记,分门别类,记录药性,常常在药房一待就是一整天。
但她总能在李寻欢喝药的时候,适时出现,手里有时会多一小碟蜜饯,或是一杯新调的、带着清甜花香的药茶。她不多话,只是静静看着他喝完,问一句“今日可好些?”,若他说“好些”,她眼中便会有浅浅的笑意,若他咳得厉害,她的眉尖便会轻轻蹙起,第二日的药方定然又会调整。
她也会在傍晚时分,来书房坐坐。有时是请教一些生僻的古籍字句——她的医术需博览群书,有时是拿一些新制的、安神静气的香丸给他试试,有时,什么也不做,只是在一旁的矮凳上坐下,安静地绣一会儿花,或是整理晒干的草药。屋子里很静,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或是银针穿过绸缎的细微声响,混着窗外风吹梅枝的沙沙声,和偶尔一两声遥远的鸟鸣。
李寻欢起初有些不自在。他习惯了一个人,习惯了寂寞。但林诗音的陪伴,很安静,很自然,像春日里悄无声息渗入大地的雨水,不激烈,不唐突,只是慢慢地,将一种温和的、带着生机的气息,带入这沉寂已久的李园。
他会偶尔抬头,看她垂眸穿针引线的侧影,窗外的天光给她白皙的脸庞镀上一层柔和的轮廓,神情专注而宁静。那一刻,心里某个坚硬冰冷的角落,似乎会悄然松动一丝,泛起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暖意。
他们很少谈论过去,无论是西域的风雪,还是京城的暗流。那些生死一线的瞬间,那些血与火的记忆,仿佛都随着那场覆盖一切的大雪,被深深埋藏了起来。他们说的,多是眼前的琐事——梅花又开了几朵,新配的安神香似乎有效,阿古达今天手指动了一下,厨房尝试的新菜式味道如何。
平淡,真实,带着人间烟火的温度。
这一日,午后,雪后初晴。阳光难得地穿过云层,洒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白光。李寻欢觉得精神好了些,没有坐在廊下,而是信步走到了后园。
后园比前院更荒僻些,假山亭台都覆着厚厚的雪,平日里少有人来。他沿着覆雪的小径慢慢走着,听着脚下积雪被踩实的咯吱声,不知不觉,走到一处偏僻的角落。
这里原有一小片竹林,多年前一场大雪压垮了大半,剩下的也稀疏寥落。在几竿尚且挺立的翠竹旁,他看到了林诗音。
她穿着素淡的浅碧色袄裙,外面罩着一件月白色的斗篷,蹲在雪地里,正小心翼翼地拨开竹根处的积雪,露出下面几株顶着霜雪、依旧青翠的植物。是几株罕见的、只在医书里见过的“雪里青”,性极寒,却是炼制几种珍贵丹药的主药。
她察觉有人,回过头,看到是李寻欢,微微一愣,随即展颜一笑:“表哥,你怎么到这儿来了?这里风大。”
阳光照在她脸上,笑容清澈温暖,驱散了冬日的寒意。
“随便走走。”李寻欢走过去,也蹲下身,看着那几株在冰雪中倔强挺立的“雪里青”,“这是……你种的?”
“不是,是原本就长在这里的。前几日看医书提到,才想起来。”林诗音用手轻轻拂去叶片上的霜雪,动作轻柔,“没想到这么多年,它们还活着。雪里青,性寒,却最是坚韧。你看,冰天雪地,万物凋零,它却依然青翠。”
李寻欢看着她专注的侧脸,看着她指尖触碰那些冰凉叶片时温柔的神情,忽然想起西域双生湖畔,她决绝射出银针、点燃雷火丹,打破那绝境平衡时的样子。一样的专注,一样的……坚韧。
“是啊,”他低声说,像是在回答她,又像是在对自己说,“越是冰天雪地,越见青翠。”
林诗音抬起头,目光与他对上。阳光在他眼中折射出细碎的光,不再是以往那种深不见底的、带着倦怠和疏离的冷,而是多了一些她看不懂,却让她心尖微颤的东西。
风吹过竹林,竹叶上的积雪簌簌落下,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像一场无声的雪。
两人就这样蹲在雪地里,守着几株“雪里青”,谁也没有再说话。阳光很暖,雪光很亮,空气中弥漫着冰雪和竹子特有的清冷气息,混着林诗音身上淡淡的、干净的药香。
远处,隐约传来李园仆役清扫庭院的沙沙声,和更远处街市上模糊的人声。人间烟火,似乎正从寒冬的沉睡中,一点点苏醒过来。
李寻欢忽然觉得,这个冬天,或许不会那么漫长,那么冷了。
他轻轻咳了一声,不是压抑的剧咳,只是喉咙微微有些痒。
“回去吧,”林诗音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雪屑,很自然地伸手扶了他一把,“你刚好些,别又受了寒气。我昨日新得了一味川贝,与梨同炖,最是润肺止咳,晚上让厨房做了,你尝尝。”
她的手很凉,指尖还带着雪水的湿润,但握住他手臂的力道,却很稳,很温暖。
“好。”李寻欢应了一声,任由她扶着,慢慢往回走。
雪地上,留下两行并排的、浅浅的脚印,一直延伸到洒满阳光的廊下。
天边,云层又开始聚集,沉沉地压下来。看样子,今晚,或许又有一场雪。
但李寻欢忽然觉得,即便下雪,也没什么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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