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又下了一夜。
清晨推开门,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厚得能埋到人膝盖。风停了,雪也住了,只剩下一种干净的、冰冷的静。李园里的老梅树,枝桠被雪压得低低的,几乎要触到地面,那点点淡粉的花,反而在雪光映衬下,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艳。
李寻欢起得比平日稍晚。咳了半夜,快到天亮时才迷迷糊糊睡去。醒来时,屋里炭火将熄,只剩一点暗红的光,在灰白的晨光里苟延残喘。他起身,披衣,推开窗。冷气扑面,带着雪后特有的清冽味道,冲散了屋里残留的药味和……一丝极淡的、不属于这里的香气。
是梅香。混着雪的清气,丝丝缕缕,若有若无。
他咳了两声,走到廊下。雪光刺眼,他微微眯起眼。院子里,靠近梅树的地方,雪已被扫开一小片,露出湿润的青石板。林诗音蹲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把小小的花剪,正小心翼翼地将几枝被雪压断、却又带着花苞的梅枝捡起,放在一旁的竹篮里。她穿着藕荷色的夹袄,外面罩着那件月白斗篷,风帽没戴,乌黑的发髻上落了几点未来得及化的雪,在晨光里亮晶晶的。
听到脚步声,她回过头,见是他,微微一笑:“醒了?吵到你了?”
“没有。” 李寻欢摇摇头,走过去。他的脚步在厚厚的积雪上留下深深的脚印。“在做什么?”
“昨夜雪大,压断了几枝。扔了可惜,捡回去插瓶,还能开几日。”林诗音说着,拿起竹篮站起身。她的脸颊和鼻尖冻得微微发红,眼睛却亮晶晶的,比雪光还清亮。“早膳备好了,在屋里温着。我让人先送热水来,你洗漱了再用。”
李寻欢“嗯”了一声,目光却落在她冻得通红的手指上。她的手指很灵活,捡拾花枝,修剪残叶,动作轻柔细致。就是这双手,在生死关头稳如磐石,在平日里却总是做些这样安静琐碎的事。他忽然想起西域风雪中,她决绝的背影。明明是同样一个人,却仿佛隔着一生那么远,又仿佛从未变过。
“手不冷么?”他问。
林诗音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笑了笑:“还好。一会儿就暖和了。”她拎起竹篮,“我先去把花插上。”
“等等。”李寻欢叫住她。
林诗音停下脚步,回身看他,眼中带着询问。
李寻欢沉默了片刻。晨风穿过梅枝,带落一小簇雪,洒在他肩头。他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雪后清晨里,显得有些空:“龙啸云……前日托人送信来了。”
林诗音脸上的笑容淡了淡,但目光依旧平静,点了点头:“我知道。信使先到我这儿,问你的伤势,也……问了我。”
李寻欢看着她。她的表情很平静,没有惊讶,没有羞涩,也没有不安。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他忽然觉得,或许她早就知道了,或者说,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他说了什么?”他问,语气也听不出什么情绪。
林诗音提着竹篮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随即又松开。她抬起头,直视着李寻欢的眼睛,声音清晰而平稳:“他说,他的伤已无大碍,镖局事务也上了正轨。他说……多谢我一路照顾,也多谢你……成全。”她顿了顿,似乎在选择措辞,最终还是用了最直接的那个词,“他说,他心仪于我,若我……若我点头,他便立刻备齐六礼,亲自来江南下聘。”
她说完了。院子里只剩下风拂过雪面的细微沙沙声,和远处不知哪家屋顶雪块滑落的闷响。
李寻欢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在雪光下清澈见底的眼眸,看着她平静无波的脸。过了很久,久到林诗音几乎以为他不会开口时,他才缓缓地、极轻地说了一句:
“我知道。”
林诗音微微一怔。
“我早就知道。”李寻欢重复了一遍,语气依旧平淡,像在说今天雪停了,“从西域回来,他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
林诗音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疼,却有些闷。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解释?似乎不需要。否认?那是自欺欺人。她只是没想到,他会如此直白地说出来,而且……是用这样一种平静的、近乎漠然的语气。
“那你……”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我如何?”李寻欢反问,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极模糊的弧度,像雪地上一点将化未化的痕迹,“龙啸云是个好人。重情重义,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山西龙家,也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门户。他若真心待你,是良配。”
他的话,条分缕析,冷静得像在评价一桩与他无关的买卖。可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细细密密地扎在林诗音心上。她忽然觉得有些冷,比刚才站在雪地里剪梅枝时更冷。那冷意从脚底升起,顺着脊椎,一点点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看着他苍白瘦削的脸,看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眸,看着他紧抿的、似乎永远带着一丝疲倦和疏离的唇。这个男人,她一路生死相随,看他笑,看他咳,看他杀人,看他沉默。她以为经历了那么多,他们之间至少有了默契,有了……不一样的东西。
可原来,他还是那个李寻欢。那个看似多情,实则将所有人都推开,宁愿独自在风雪里喝酒咳嗽的李寻欢。
良配?他竟觉得,龙啸云是她的良配?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委屈,混杂着冰冷的怒意,猛地冲上眼眶。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让那点温热夺眶而出。
“是啊,”她听见自己用同样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讥诮的声音说,“龙大哥自然是好人,是良配。他待我以诚,救命之恩,一路护持,我心存感激。若论门当户对,性情相投,确是再合适不过。”
她每说一句,李寻欢的背脊就似乎僵硬一分。但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深潭般的眼眸,似乎更暗沉了些。
“所以,”林诗音向前走了一步,逼近他,仰起脸,雪光映亮她眼中压抑的泪光和某种决绝的神色,“李探花是觉得,我该应了这门亲事,嫁去山西,相夫教子,从此江湖两忘,是么?”
李寻欢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想避开她的目光,却发现自己的视线像被钉住了,无法移动分毫。他能看清她眼中细小的血丝,能看清她微微颤抖的睫毛,能看清她紧抿的、失了血色的唇。他能感觉到她身上传来的、混合着梅香和药香的清冷气息,带着一种陌生的、灼人的温度。
“我……”他开口,声音哑得厉害,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咳嗽打断。他猛地转过身,剧烈地咳起来,咳得弯下腰,单薄的肩胛骨在青衫下剧烈起伏,像风中即将折断的芦苇。
林诗音站在原地,看着他咳得撕心裂肺的背影,看着他手中素白的帕子迅速被暗红浸透。刚才那股冰冷的怒意和委屈,瞬间被更尖锐的疼痛取代。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清冷的决然。
她放下竹篮,几步走上前,不容分说地抓住他一只手腕。手指冰凉,力道却大得惊人。李寻欢猝不及防,咳嗽稍歇,愕然看向她。
“别动。”林诗音的声音冷硬,带着医者不容置疑的权威。她三指已搭上他的腕脉,凝神细察。指尖下,他的脉搏紊乱而虚浮,内息如将沸之水,激荡不休,却又后继乏力。旧伤未愈,新愁郁结,五内如焚。
“你不要命了?”她抬起眼,盯着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痛心和愤怒,“旧伤未愈,寒气侵体,忧思郁结,你还喝酒?你还站在这风口吹冷风?李寻欢,你到底想怎样?是觉得这身子骨还能经得起几次折腾?还是觉得……死了干净,一了百了?!”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寂静的雪后院子里回荡,惊起了屋檐上几只觅食的寒鸦,扑棱棱飞走。
李寻欢怔住了。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林诗音。在他印象里,她总是安静的,温柔的,坚韧的,像一泓深潭,包容一切风雨。可此刻,她眼中燃烧着怒火,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惨烈的决绝,抓着他手腕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我……”他想辩解,想说不是那样,可剧烈的咳嗽再次袭来,将他的话堵了回去。这一次,咳得更加凶猛,暗红色的血沫不断从指缝溢出,染红了素白的帕子,也染红了他青灰色的袖口。
林诗音的脸色瞬间变得比雪还白。她不再说话,猛地将他半扶半拖地拽进屋里,按坐在榻上。动作近乎粗暴。她快速从药囊中取出金针,用火折子燎过,甚至来不及让他躺下,便半跪在他身前,扯开他胸前的衣襟,认穴,下针。
针尖刺入肌肤的瞬间,带着灼热的内力,精准地扎进几处要穴。李寻欢闷哼一声,只觉得一股温和却沛然的力量强行闯入他紊乱的经脉,如同冰原上注入一道暖流,将那翻腾激荡的内息缓缓梳理、安抚。咳嗽奇迹般地止住了,只剩胸腔里火辣辣的疼痛和喉咙口的腥甜。
他喘息着,额上冷汗涔涔,看着近在咫尺的她。她半跪着,微微仰着脸,神情专注到近乎冷酷,眼中只有他胸前的穴位和手中微微颤动的金针。细密的汗珠顺着她光洁的额角滑下,没入鬓边乌黑的发丝。她身上的梅香和药香,混合着他自己咳出的血腥气,形成一种奇异而令人心悸的味道。
屋里很静,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和两人压抑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林诗音缓缓拔出最后一根金针。她的手指有些抖,但动作依旧稳定。她将金针仔细擦拭,收回针囊,然后,就保持着半跪的姿势,没有起身,也没有抬头。
“李寻欢,”她忽然开口,声音很低,带着一种耗尽力气的疲惫,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平静,“你听好了。”
李寻欢的心,猛地一沉。
“龙啸云是好人,是良配。可我林诗音,不喜欢他。”她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像用刀刻在冰上,“我敬他,谢他,但我不喜欢他。从前不喜欢,现在不喜欢,以后,也不会喜欢。”
她终于抬起头,看向他。脸上泪痕已干,只剩一片冰雪般的清冽和坚定。
“我喜欢的人,是你。”
“从很多年前,在李园第一次见到你,听你念诗,看你喝酒,看你一个人站在梅花树下发呆的时候,就喜欢了。”
“去西域,不是为了什么江湖道义,不是为了什么家国大业。那些很重要,但不是我去的理由。我去,是因为你要去。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你生,我陪你生。你死,我陪你死。”
“现在,你回来了。我就想在这里,在李园,看着你,守着你,给你煎药,听你咳嗽,看你对着梅花发呆。一天,一年,一辈子。”
“这就是我的打算。跟龙啸云无关,跟什么良配无关,只跟我自己有关。”
她说完,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判决。像囚犯等待铡刀落下,又像信徒等待神只的回应。
李寻欢僵在那里,动弹不得。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空白。只有她的话语,一字一句,如同惊雷,在他早已冰封死寂的心湖里,炸开滔天巨浪。
她喜欢他。
从很多年前。
不是感激,不是同情,不是责任。
是喜欢。
是愿意生死相随,是愿意在这样平凡的清晨,为他捡拾被雪压断的梅枝,为他煎药,为他下针,为他……说出这样一番石破天惊的话。
喉头再次涌上腥甜,却被他死死压住。胸腔里那团被金针梳理过的、温和下来的内息,又开始剧烈地翻腾,不是因为伤,是因为一种他早已陌生、甚至以为早已死去的情感,正在疯狂地冲击着他每一寸冰冷坚硬的壁垒。
他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了愤怒,没有了委屈,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干净的、不容置疑的认真。像雪山之巅最清澈的湖水,倒映着他此刻狼狈不堪、却又无处遁形的影子。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被冻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说,我不值得。想说,我这身子,不知还能拖几日。想说,我满手血腥,一身罪孽,心里还装着太多放不下的过往。想说,跟我在一起,只有无边无际的寂寞和随时可能到来的死亡。
可对着她那样一双眼睛,所有的话,都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可笑。
是啊,可笑。他一直觉得自己在为她着想,觉得推开她是对她好。可原来,她早就看透了一切,也早就做出了选择。她不要他以为的“好”,她只要他。
这个认知,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捅进他早已麻木的心脏,带来一种近乎毁灭性的剧痛,和……一种随之而来的、灭顶般的狂喜与恐惧。
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推她,而是——紧紧抓住了她仍搭在他腕间、未来得及收回的手。
她的手很凉,和他的一样凉。但肌肤相触的瞬间,却仿佛有电流窜过,烫得两人都是一颤。
“诗音……”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压抑的颤抖和难以置信的惶恐。
林诗音没有抽回手,任由他抓着。她的指尖,能感觉到他掌心冰冷的汗,和那细微的、无法控制的战栗。她看着他眼中骤然掀起的惊涛骇浪,看着他苍白脸上浮现出的、近乎脆弱的神色,心尖那最后一点坚硬,也轰然坍塌。
她知道,她赢了。不是赢了什么争论,而是赢了他那层包裹了太久的、冰冷的壳。
“我在。”她轻声说,反手握住了他冰冷颤抖的手指,用力,握紧。将掌心的温度,一点点传递过去。
窗外,雪后初晴的阳光,终于穿透云层,斜斜地照进屋子,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落在她仰起的、带着泪痕却绽放出明亮笑容的脸上,落在他惊愕、茫然、却又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融化的眼眸深处。
院子里,那几株被雪压弯的老梅,在阳光照耀下,积雪簌簌滑落。黝黑劲挺的枝干重新舒展,点点寒梅,映着雪光,香气似乎也浓烈了起来,丝丝缕缕,透过窗缝,萦绕满室。
春天,或许还很远。
但有些东西,已经开始了。
(全书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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